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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策略核心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表面上大义凛然,支持陈恪;背地里巧妙运作,以“程序正义”为名,行拖延斡旋之实。

具体的步骤,在他脑中逐渐清晰:

第一步,抢先请罪,占据道德制高点。他要立刻上一道请罪疏给嘉靖皇帝。在奏疏中,他要深刻检讨自己治家不严,以致族中子侄在外横行不法,触犯国法,自己身为首辅,难辞其咎,恳请陛下责罚。

这番姿态,一来可以向嘉靖表明他绝无徇私之意,甚至主动揽责,消除皇帝的猜忌;二来,也是将徐家从“施害者”的位置,部分转移到“管教不严”的“受害者”位置,博取同情,至少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让陈恪无法再继续拿“徐家纵容”做文章。

第二步,公开表态,支持陈恪依法办事。

在请罪的同时,他要明确表态,支持上海知府陈恪依法办案,认为其处置公正严明,有利于肃清吏治、维护朝廷法度。这番话,要说给嘉靖听,也要让朝野上下都知道。

如此一来,他徐阶就成了“大义灭亲”的典范,谁也不能指责他护短。

而陈恪,被他这么一“支持”,反而被架了起来,若再继续穷追猛打,就显得有些得理不饶人了。

第三步,也是关键一步:引入变量,以“核查案情”之名,行拖延之实。

他不能直接干预上海府的司法,但他可以动用言官的力量。

他会暗示或安排一两位以“刚直”着称的御史,上疏皇帝,提出质疑:虽然徐崇右其行当惩,但此案涉及首辅亲族,为彰显朝廷公正无私、避免授人以“挟私报复”之口实,建议由刑部或都察院介入,对案件进行复核,尤其要查清涉事商家是否存在“借机讹诈”、“背景是否清白”等问题。

理由可以冠冕堂皇——确保案件经得起检验,不让忠臣的清誉因细节瑕疵受损。

这一招,极其高明。

它并非直接否定陈恪的判决,而是质疑案件的“完美性”。

只要朝廷同意复核,此事就从一个可以快速结案的地方事务,变成了需要三法司扯皮的京控案件。

程序一旦启动,时间就会拖下去。

嘉靖皇帝日理万机,尤其是沉迷修道,对这类具体案件,最初可能关注,但时间一长,只要没有新的、爆炸性的进展,很容易就会淡忘。

而只要事情“冷”下来,不在风口浪尖上,他徐阶操作的空间就大了。

“拖”字诀,是官场上最常用也最有效的法宝之一。

只要拖到皇帝不再紧盯,拖到舆论焦点转移,很多事情,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届时,他徐阶想在某份无关紧要的名单上,“疏忽”地划去一个名字,或是让某个环节“意外”地出现一点瑕疵,都可谓是轻而易举,且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思虑已定,徐阶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他提起笔,铺开一张空白的题本纸,开始斟酌字句,起草那份至关重要的请罪疏。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每一个字都力求诚恳、谦卑,却又暗含分寸,既要认错,又不能过于卑微而失了首辅体统。

不知过了多久,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他的儿子,工部侍郎徐璠走了进来。徐璠见父亲深夜仍在伏案,脸上带着倦色,不由关切地问道:“父亲,时辰不早了,何事如此劳神?”

徐阶搁下笔,将写好的奏疏草稿轻轻推到一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旁边的座位,示意徐璠坐下。他看着儿子,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璠儿,你可知为父此刻在想什么?”

徐璠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可是……为了崇右堂弟在上海的事?”

徐阶微微颔首,目光深邃:“是啊。陈恪这一手,将我们徐家,将为父,将到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徐璠脸上浮现出愤懑之色:“那陈恪未免太过嚣张!不过是仗着陛下宠幸,竟敢如此不给父亲面子!我们难道就任由他……”

“住口!”徐阶轻声打断,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糊涂!匹夫之怒,除了授人以柄,有何益处?”

他看着儿子不服气的样子,心中暗叹,终究还是年轻气盛,沉不住气。

他耐着性子,将方才自己权衡的利弊,特别是不能硬抗、也不能不救的关键,以及自己定下的“明支持、暗拖延”之策,简明扼要地向徐璠剖析了一遍。

徐璠听着,脸上的愤懑渐渐被惊讶和深思所取代。

他这才明白,父亲看似退让的背后,竟藏着如此深远的算计和精妙的平衡术。

“所以,”徐阶最后总结道,“明日一早,为父便会呈上请罪疏。随后,你需如此……”他压低声音,对徐璠做了一番交代,无非是让他去联络几位可靠的御史,如何引导他们上疏,既不能显得是徐家指使,又要达到提出复核质疑的效果。

徐璠听完,心悦诚服,躬身道:“父亲深谋远虑,孩儿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徐阶点了点头,看着儿子离去的身影,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封请罪疏。他仔细地修改了几个用词,使其更加滴水不漏。

一切安排妥当,徐阶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吹熄了值房内多余的烛火,只留一盏孤灯。

他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北京城沉沉的夜色,脸上无喜无悲。

这一步棋,他走得险,却也走得稳。他承认陈恪是个厉害角色,这次交锋,他徐阶算是吃了个暗亏。

但官场博弈,从来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

今日之退,是为了来日之进。

只要首辅之位还在,只要圣眷未衰,他就有的是时间和手段,慢慢扳回这一局。

徐阶这道措辞恭谨的自劾疏,以及其后要求“彻查案情的方方面面、不枉不纵”的附议,迅速扩散至整个朝堂。

一直在冷眼旁观、甚至暗自期待徐阶在此事上栽个跟头的高拱与赵贞吉,在得知徐阶这番应对后,心中亦是波涛暗涌。

高拱在值房内听闻此事,先是愕然,随即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冷硬的轻哼。他性格刚猛,崇尚实绩,最是看不惯徐阶这等绵里藏针、凡事力求“稳妥”的作风。

他本盼着徐家仗势欺人的行径能彻底激化矛盾,最好能让徐阶因此事与锐气正盛的陈恪乃至其背后的皇帝产生难以弥合裂隙,如此,他便可借机推动其更激进的改革主张。

然而,徐阶这手“大义灭亲”的姿态,看似自损,实则精明无比地将一场可能燎原的大火硬生生控制在了“小火慢炖”的范畴内。高拱心下虽暗骂一声“老滑头”,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举确实让外人难以再抓着“徐家护短”这点大肆攻讦。

而在另一处官署中,赵贞吉的反应则更为复杂难测。

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对同僚赞叹了一句“元辅处置得当,顾全大局”,心中却已是百转千回。

作为清流中隐隐欲自立门户、取徐阶而代之的关键人物,他最初未尝没有借此风波削弱徐阶威望的念头。

徐阶此举,看似退让,实则高明地以守为攻,不仅化解了危机,更在嘉靖皇帝面前再次强化了其“公忠体国”的形象,这让他短期内更难找到突破口。

赵贞吉心底那声“高明”的赞叹,多少带着些苦涩。他看得更深一层:徐阶此举,既是自救,也未尝不是对清流内部潜在挑战者的一次无声警告——姜还是老的辣,首辅的权柄与智慧,依旧不容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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