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红楼花娘这桩事,来得本就蹊跷,细究之下处处是破绽,恍如静水深潭被人猛地掷入一颗石子,那投石之人的意图昭然若揭,无非是要在这看似平静的局面里搅起千层浪来。
若非今日她在府外哭天抢地,惹得张媛媛动了胎气,这般流言蜚语,原也不难处置。自家事自家清楚,若真是做下了,或许还费些周章,可偏偏清者自清,本就无惧这些捕风捉影的闲话。
可终究,是伤了自家人的心。
地牢深处,阴气森森,潮气浸骨。花娘缩在角落,冻得牙关打颤。狱卒开锁的声响传来时,她恍惚听见熟悉的声息,抬眼望去,见是个蒙面男子,却一眼便认了出来。
“郑郎!救我!”她踉跄着扑上前,声音里带着惊惶,“陆家人竟真敢将我关在此地,就不怕外头的唾沫星子淹了他们满门?”
被唤作郑郎的男子,身形高挑却纤瘦,活像根晾衣竹竿。面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倒三角眼,此刻看向她,眼底半分疼惜也无,反倒几步上前,厉声斥道:“你这蠢货!连人都分不清?让你攀扯的是陆曜,不是陆晖!”
花娘闻言一怔,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异样,嘴上却不肯示弱:“我怎会不知?可便是我这等风尘女子也晓得,陆太师与他那位独子遭了凶险,身上中了箭伤……这等情形下,怎会有闲情来倚红楼?况且,他确实从未踏足过那里……”
见她还敢辩驳,郑郎眯起眼,语气冷得像地牢里的冰:“他若真做过,又何须安排你去攀污?这点小事都办不妥,如今,我也保不住你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花娘心头一沉,目光直直锁着他,带着几分逼问。
郑郎深吸一口气,往后退了半步,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倚红楼的姑娘为攀附富贵,行此下作手段,说出去外头的人也只当是桩风月趣闻,听过便忘了。”
花娘猛地站直了身子,脸色已全然冷了下来。她的模样,全然不似寻常花楼女子那般,只剩脆弱无助。
实则像她们这等身份,见惯了人情冷暖,反倒比寻常女子多了几分韧性与刚强。
世间最不公的事,早已在她们身上轮番上演,又有什么能真让她花容失色、六神无主呢?
郑郎见她这般镇定,倒似有些意外,三角眼微微一挑,语气更添几分阴鸷:“你当陆家是好惹的?张氏腹中是陆家嫡长孙,你今日惊扰了胎气,便是捅破了天。”
花娘闻言,反倒笑了,笑声里裹着地牢的寒气,听得人骨头缝里发紧:“让我来之前,这些事情不应该都在意料之中吗?如今却说我捅了天大的篓子,郑郎这是要弃我了?当初许我金银满屋,许我脱了这贱籍,如今却想弃我于不顾?”
郑郎幽幽叹了口气,语气竟缓了几分,似带惋惜:“并非我要弃你,实在是你自己不中用。我原也疼你,可事到如今已然败露,你既入了这大狱,我便是想帮,也无从下手了。”
花娘闻言,拖着镣铐往前挪了半步,铁链在青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宛如利刃划心。她定定望着眼前人,将那虚伪面具看得通透,唇边漾开一声冷笑:“我花娘在倚红楼混了这些年,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你这套说辞,当我真会信么?”
“哦?”郑郎眉峰一挑,倒讶异她此刻的模样。往日里的娇弱柔顺荡然无存,竟透出几分铮铮风骨来。可在他眼里,这般风骨于一个伎子而言,不过是碍眼的累赘——区区风尘女,也配谈风骨?
“那你倒说说,我这‘鬼话’里,藏着什么?”
“藏着要陆家断子绝孙的毒计!”花娘猛地拔高了声线,眼底翻涌着淬毒般的狠劲,“陆太师父子中箭,未必是意外;我偏要攀扯陆晖而非陆曜,只因我还没蠢到家!只是万万没想到,竟会害了陆晖夫人腹中的孩儿……”她顿了顿,声音里浸着彻骨的寒意,“郑郎,你原同我说,你厌恶陆家人,只因他们生来便含着金汤匙,家族为其铺就通天坦途,而你却要一步一血印地往上爬。我那时心疼你、怜惜你,信了你的鬼话。你说陆家这一脉不过仗着陆太师的势,若陆太师后继无人,长房便成了无根浮萍。我虽出身青楼,却也懂得这些道理……可我早觉蹊跷,你口口声声厌恶陆晖,为何偏要对陆曜下手?”
说到此处,她深深缓了口气,眸光沉沉锁着他:“你到底,是谁的人?”
郑郎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他万没料到,一个烟花之地的女子,竟能将其中关节想得如此透彻。太过聪明的女人,从来命短。他眼底的温度骤然冰封,寒意更甚:“看来,是留你不得了。”说罢后退两步,倒三角眼里再无半分温情,只剩杀意。
花娘却毫无惧色,反倒挺得笔直。鬓边碎发被地牢的阴风卷得乱舞,衬得那张沾染了尘霜的脸,竟添了几分烈艳决绝。“我便是死了,这地牢的墙,也未必捂得住你的秘密。”她忽然扬声高喊,“狱卒大哥!我有要事要面禀陆大人——”
话音未落,铁栏外的人影已抬臂,一道寒光自袖中射出,直逼面门。花娘猛地侧身躲闪,却躲不过接踵而至的第二支袖箭,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她踉跄着跪倒在地。
她缓缓回头,望见郑郎垂落的手臂,唇边忽地勾起一抹冷笑,笑意里裹着说不尽的嘲讽。
郑郎本欲补箭灭口,见她笑得这般瘆人,心头莫名一悸,蹙眉斥道:“人之将死,这般怪笑,是何道理?”
花娘嗬嗬地笑着,左手死死捂住被袖箭穿透的左胸,鲜血顺着指缝汩汩往外冒,染红了半片衣襟。
她瘫坐在墙角,胸口起伏着粗重的喘息,目光直直落在郑郎脸上,看他那迟疑不定的神色——他却丝毫未觉,身后已有一道身影悄无声息立着,正是陆家那位大少爷陆曜。
“她笑你,死期将至。”陆曜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在阴森的地牢里陡然响起。
郑郎顿时目眦欲裂,满心惊恐地猛地回头,脸上的蒙面巾已被人一把扯下,露出一张尖削阴鸷的脸。
他余光瞥见那私下放他进来的狱卒,此刻正被反剪双手、堵着嘴跪在地上,嘴里呜呜作响,满眼绝望。
花娘忽然放声大笑,笑声里混着血沫,眼角却滚下两行泪:“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莫要小看了女人,哪怕……是我这样的女人。”
话音刚落,她的头一歪,彻底倒在墙角,再无气息。
说起来,她与陆曜并非串通好的。陆曜会在此守株待兔,全因陈稚鱼敏锐察觉:这花娘既敢攀扯贾丛,背后定然藏着与贾丛一路的人。
否则实在说不通,一个倚红楼的姑娘,平日里只在楼中接客,如何敢壮着胆子,借着殿前司的贾丛之名,攀污陆晖?便是不想活了,也无需走这条路罢?
他有些小聪明,也有几分胆量,但真正聪明的,还是那老鸨。
时光倒回一月前,花娘曾独自找到老鸨,红着脸说不久后会有人来为自己赎身,从此脱了这风尘地。
那老鸨虽操着皮肉生意,却是京中花楼里少有的良心人。楼中姑娘多是刚出生便遭遗弃的女婴,或是从人贩子手中救下的孤女,她待她们如亲女,姑娘们也真心敬她一声“老妈妈”。
“要赎你走,偏又要你去做这掉脑袋的勾当,可见那男人并非真心待你,不过是拿你当枪使罢了。”老鸨捻着珠串,神情没多大变化,话却是一针见血。
可情字迷心时,旁人的话再好也难入耳。花娘那时即便察觉了几分不对,也早被鬼迷了心窍,只固执道:“我信他。他也是贫寒出身,如今的一切来得不易……妈妈,就让我赌这一次,又何妨?”
老鸨叹了口气,见她执迷不悟,只得提点:“你若非要赌,我便劝你一句——要闹,便去寻殿前司的陆晖公子。他性子温润,想来不会太过为难你。”
花娘一时语塞,低头绞着帕子。
老鸨又道:“他既只让你去陆家闹一场,你照做便是,余下的不必多问。”
——
陆曜抓了人,正要走时,余光瞥到牢房里气绝的花娘,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只在那一瞬,看到了阿鱼不忍的眼神,在走之前,他吩咐——“去倚红楼寻那老鸨来,将此人尸身收敛走,不必为难。”
老鸨匆匆赶来,并未多言,只将带来的干净衣裳给她换上,正要将她抬起来时,忽地察觉到她虚弱的呼吸,惊诧地低头看了一眼,随后,十分自然的用帕子盖上了她的脸,与龟公一起将她抬出去,此间事再无人过问。
真正的黑手被揪了出来,那被唤郑郎的,原叫郑康,与贾丛住在同一条巷子,平素在殿前司,就属他在陆晖面前最爱玩笑,攀交情的意思都写在脸上了。
得知是他时,陆晖没什么反应,倒是贾丛,惊诧地站了起来,直言“怎么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