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花丛之间,四周夹杂腥味的玫瑰香更加浓厚,往鼻腔里钻,陈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感觉熏得头都快晕了。
陈槐私下一块衣角,团了团塞进鼻子里,虽然没法完全隔绝,但好歹没有那么冲脑仁了。
玫瑰花丛不算特别高,差不多到陈槐胸口的位置,以陈槐的身高看出去,只能看到一望无际的绿植。陈槐掂了掂手里的长剑,转动手腕一剑劈出,削掉一截枝桠,绿叶夹杂着猩红的花瓣飞散开来,花枝上的刺在他的脸上划出了细小的伤口。
然而这一剑却没有起到什么实际的作用,被削砍出的缺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快速长出的新的花枝填补。那些新生的枝桠就像是细嫩的触手,快速地纠缠着延申,攀附在花墙上爬动着,一边延展,一边生出新的玫瑰花苞。那花苞沐浴着月光,在陈槐的注视下成长、绽放,空气中的气味似乎更加浓郁了。
看来这玫瑰破坏不得,只能顺着花丛间的小道前进。陈槐自认方向感还不错,即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山野外,通过观察星月,配合五行八卦,也能分辨一个大概的方向。只是现在手里没有罗盘,天上也只有一轮副本生成不辨方向的红月,即使是他,也只能跟着感觉走向迷宫深处。
随着陈槐一步步的前进,四周不知不觉间开始升腾起薄薄的雾气。陈槐伸手在雾气中搅动,那雾气像是被搅出了不易察觉的漩涡。手指上沾染着一点湿润,他捻了捻手指,指尖带着一点淡红,看来这雾气并不普通。
陈槐将手指凑到鼻尖细嗅,是淡淡的玫瑰味,就是普通玫瑰的味道,没有其他任何别的东西了。
天上的红月高悬,雾气伴随着陈槐的步子越来越浓,甚至在月光下也呈现出一些红色。
四周安静得仿佛真空,估摸着走了大概十多分钟,四周的雾气也越来越浓,几乎已经到了毫无能见度的程度,湿漉漉的雾气包裹着全身,像是淋了一场小雨,目之所及也只剩下一片通红。
浑身粘腻的感觉并不好受,陈槐拿承影当探路杖用,在四周戳探摸索着前进。突然他的脑海中“叮”的一声,伴随着浑身的汗毛竖立:“有危险!”陈槐立刻提剑拧腰,承影剑漆黑的剑身环绕身周舞动,在侧后方传来劈中了什么的手感。
一声女人的尖叫传来,陈槐迅速回身,就势又是一剑劈过,红雾涌动,一只干枯苍白的手从雾中探出,一把抓住了锋利的剑刃。陈槐用力一抽,将长剑从那合拢的手掌中抽出,听到一阵金属摩擦的刺耳锐鸣。
抽剑的力道带动了那只枯手,陈槐顺势探身一抓,牢牢拽住那只枯手的手腕,腰腹用力,将那只手从浓雾中拉出,是一具穿着破旧西方宫廷长裙的干尸。
那干尸猝不及防被他拽住,可能也没想到会有人在这种时候还敢徒手反击,一瞬间的迟钝之后尖啸着挥动空着的另一只手向他抓来。陈槐提剑格挡,干尸尖利的指甲和承影的剑身碰撞发出金属敲击刮擦的声响。
承影剑是无极之剑,,介于阴阳之间,是阴非阴,是阳非阳,和陈槐的魂体融合,又经年累月被心血蕴养,与普通并且不是一个档次,上可斩魂杀鬼,下可劈山裂石,很少遇到这种劈不动划不破的情况,一时之间陈槐也拿干尸没有办法,只能凭借着剑术周旋,但抓住对方手腕的那只手依旧稳固毫不放松。
两人拉扯着拼斗,要不是动静激烈,看起来甚至有点像是拉着手在翩翩起舞。
随着纠缠的时间越长,陈槐发现干尸本身虽然坚硬如金石,但是它身上的衣服就是普通布料,已经被长剑切割得支离破碎,暴露出了干瘪枯瘦的身躯。他眼尖的在干尸心口位置看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既然已经是干尸了,当然没有血流出来,但还是能看到一颗萎缩发黑的,小小的心脏。
那心脏还在轻轻地跳动着。陈槐尝试攻击它,干尸防得很严,甚至伴随着陈槐提升的攻击频率显得有些焦躁,嘴里不断地发出短促尖利的啸声。
陈槐一剑荡开差点戳到鼻尖的指甲,手腕翻转,将长剑横劈向干尸的脖子。这一剑并不为了杀敌,毕竟这干尸根本不破防。他拿长剑当棍子使,高高跃起跳到干尸背后,长剑别住干尸的脖子,抓着干尸手腕的手顺势一拽,将干尸掀翻在地。
掀翻干尸时陈槐已经将承影收回体内,然后快速跪地一掌按在胸口的那个洞上,旋即长剑从掌心破出,正中那颗心脏刺了个对穿。对方还在挣扎,陈槐跨坐在干尸身上,按住它的两只手腕,用全身的力量将对方牢牢压住。
陈槐虽然看着单薄,但其实力气并不小,居高临下又借助了重力的情况下要压住它也还是有些吃力。不得已,他咬破舌尖,一口混着舌尖血的口水吐在承影剑上,一缕幽绿的火苗顺着剑身燃起,逐渐蔓延包裹住那颗干枯的心脏。
其实陈槐自己也不确定这灵火对西方干尸有没有用,只是熟门熟路的常规操作而已。但好在是起作用的,干尸在发出一阵能刺破耳膜的尖啸后终于是停住不动了。
陈槐喘息片刻,确定对方是真的不动了,松开按住干尸的手,起身拔出长剑,那颗心脏也一并被扯了出来,落在他手心里。
仔细观察,这颗心脏对于人类而言实在是太小了点。一个成年人正常的心脏大小应该有一拳大,但现在他手心里这颗足足小了两圈,硬要说的话,更像是一颗孩童的心脏。
这颗心脏灰黑干枯,上面布满了细密的,枝桠一样的纹路。肌肉已经萎缩,形成了一道道干瘪的皱褶。它躺在陈槐的手心里,已经停止了跳动。
四周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有晕黄的光团从远处四面八方移动而来,夹杂着一些因为距离而模糊的说话声:
“我听到了!就在玫瑰园!”
“该死!我就知道这些肉羊不会老实!”
“等我抓到这该死的家伙,我一定要咬断他的喉管!”
“那邪恶的女人怎么会出现在玫瑰园?比尔究竟在做什么?”
“老比尔肯定又喝多了,你知道的,他……”
“别说了,快点!祂快闭眼了!”
……
看到来刚才和干尸的打斗已经惊动了城堡里的人,现在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不是不能打,但是这毕竟是存在着逻辑链,需要找各种线索,有任务概念的副本,第一天晚上就把npc全部杀光,也许会对通关不利。陈槐思索着,将那颗心脏塞进裤兜,凭着记忆快速顺着来路移动。
伴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陈槐毕竟不如npc们了解这里,也缺乏照明,几次与他们擦肩而过,要不是靠着闭气的本事,早已被他们抓了个正着。
头顶的红月不知在什么时候逐渐从满月开始向着弦月缓慢变化,铺散下来的月光也越来越暗淡。
玫瑰园中土地湿润,陈槐顺着来时的脚印移动,原本不会走错路,但npc们也会看到地上的脚印,为了躲避追捕,陈槐不得不走上未知的路线。糟糕的是,无论他往哪里走,npc们顺着脚印追上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索性玫瑰园中岔路很多,弯弯绕绕,即使npc人多,一时半会儿也算是有惊无险。但所谓迷宫,当然少不了死胡同。陈槐运气向来好不了,没有多久就被追进了一条死路。
看着面前封闭的玫瑰从,身后已经能够听到逐渐逼近的脚步声,甚至能看到npc手中灯火照亮的光团。陈槐深吸一口气,手提长剑转身面对着npc追来的方向,只等着第一个人冒头。
突然身后的树丛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只手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拖进了树丛中。
陈槐只来得及看着莫名其妙被破开的玫瑰枝桠在眼前再度合拢,然后拽着他衣领的手松开,一只穿着运动鞋的脚以不算重的力道踩在他胸口,将他踩在地上。
吴期的脸居高临下地出现在陈槐的视线中,嗓音压得很低:“大晚上不睡觉,散步呢?新人?”
“咳……”陈槐清了清嗓子,“你不也是吗?警察弟弟?”
吴期毫不掩饰的打量着他,眯起来的双眼里是赤裸裸的怀疑和审视。陈槐也不动弹,坦然地迎向他地目光。也不知道吴期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最终还是伸手把他拉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两人压低身形一前一后穿行在迷宫中。吴期手里的道具着实不少,比如他脚下的那双沾着泥污脏的看不出颜色的运动鞋,虽然陈槐看不到道具介绍,但从走在湿润的泥土地上不留丝毫痕迹来看,也不是普通鞋子。
最让他感兴趣的是当走入死胡同时吴期掏出来的一把消防斧,劈砍在树丛上的效果比承影好了不止一点半点,一斧子下去,仿佛一道波纹顺着刃口荡开,像是撑开了一道透明的罩子,非常有效地短暂阻碍了花丛的再生复原。
虽然持续时间只有两三秒,但多来几下也足够他们在迷宫中畅通无阻。
吴期腰间还有一条蛛丝一样透明的细线延申出去,在逐渐暗淡的月光下依旧闪烁着不易察觉的微光。顺着这条细线,他们很快离开了迷宫。
他们出来的地方在一扇窗户下,那条细线正是从窗户里垂下来的。吴期抬头看了看天上的红月,那月亮已经只剩下细细一条弧线,看来很快就会再次消失。他一手拉住细线,竟然就凭借着这蛛丝一样的东西,瞪着墙翻进了窗户,然后将细线抛下来,示意陈槐上去:“快点,月亮快消失了,这个道具没有光线就没法用!”
陈槐将那细线纳入掌中,它轻若无物,但拉扯起来却异常坚韧。陈槐像吴期一样,拽着线,靠着手臂和腿的力量向上攀爬。就在距离窗户还有半米左右的时候,天上的红月彻底消失,手中顿时一空,就要向下坠去。
一双手突然从窗户中伸出,抓住了他的手腕。借着吴期的力道,陈槐有惊无险地翻进了窗户,毫无形象地躺在房间的地毯上喘着粗气。
奇特的是,当他们回到房间后,外面兵荒马乱的动静就突然消失了,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陈槐对这种情况算不上陌生,在他看来城堡的内外之间应该是有类似结界的东西。
吴期关上窗户,靠在墙上看着他:“你这个新人胆子可真大,啥有用线索都没有地情况下也敢大晚上跑出去。”然后冲着陈槐身上的打斗痕迹抬了抬下巴:“里面有什么?”
陈槐从地上坐起来,就地盘着腿,将这之前的遭遇仔细讲来。突然想起自己裤兜里还揣着那颗心脏,遂拿出来递给吴期。
吴期捏着它翻来覆去地仔细观察,突然皱起了眉,他在上面发现了很多牙印。属于人类的牙印。
“不同生物的齿痕不同,这很明显不需要我解释吧?”他掂了掂手里的心脏,“你感觉的没错。如果那具干尸确实像你所说是个成年人的体型,这颗心脏也确实太小了点。”
“所以我们现在手里算是有几条线索了:
第一:晚上的月亮会变成红月,持续一段时间后会消失。
第二:这里有一座玫瑰迷宫,面积不小,里面的植物活性异常的高,愈合速度很快。
第三:玫瑰迷宫里有动物的味道,有干尸,干尸防御极高,弱点是心脏。
第四:干尸的心脏被人形生物啃咬过,且大小只有小孩的程度……”
说到这里,陈槐突然停住,补充道:“……不只是小孩,还有动物的心脏……小体型的,类似宠物猫狗这样的动物,心脏也差不多是这个大小。”
动物……陈槐想起被npc追着到处跑的时候听到的一句话:“我一定要咬断他的喉管!”,如果这是npc们的攻击方式,倒是很符合“动物”的行为特性。
吴期见他犹疑不定的神色,拍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陈槐抬头见他带着笑将手里的小心脏抛起又接住:“你是不是没有童年?”
“什么意思?”陈槐被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问得一楞。
“贝儿公主,亚当王子,你没有想到什么吗?”吴期挑眉,似乎陈槐让他感到奇怪,“美女与野兽,大部分人小时候都听过这个童话。”
原来如此。陈槐点点头,摊开手表示无奈:“我从小在荒山长大,确实没有听过什么童话故事。”
“啊……那就不奇怪了。”吴期在床尾坐下,“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当然你可以现在就回自己房间去,但是作为老玩家并不建议你这么干。”顿了顿,他皱眉道:“你今天晚上惹的事已经不小了。”
“这就是你们所谓老玩家的生存之道?”陈槐不是一个喜欢抬杠,或者说在明显需要合作的环境下和人发生冲突的人,但吴期这一晚已经多次强调不要擅自行动了,似乎过于谨小慎微了些。当然,他并没有意识到,大部分玩家并不像他一样有所依仗,谨慎就是最合理、存活可能性最高的选择。
他只是单纯的从个人经验出发,觉得一味躲在房间里是难以获得线索走出副本的。更何况“你不也出门了吗?”
吴期似笑非笑地抬起脚冲陈槐点了一下,那只脏兮兮的运动鞋在陈槐眼前晃了晃:“你跟我能一样?我有把握出去逛一趟不被发现,你那动静估计全副本都听见了。得亏碰到我,不然你打算怎么办?”
“我能自保。”陈槐挑眉,“抛开道具,你不见得是我对手。”
“看出来了,所以我拉你一把。”吴期托着下巴,手肘搁在翘起的二郎腿上,眼神在屋里昏黄的烛光中看不清楚,“但是我问的不是你能不能活下来,而是如果触发了不该触发的,或者杀了关键npc导致副本失败,你能怎么办?”
陈槐其实是个很“独”的人,这种“独”并不仅仅只是独来独往,更多的是性格和善恶观。一直以来虽然也做了些天师的事,但硬要说有什么除魔卫道的正义感,那倒是没有的。他做这些,更像是习惯成自然。
他放任过复仇的厉鬼生剥仇人的心,也给懵懂的枉死小鬼找过合适的投胎之道。救人还是帮鬼,只看自己喜好。
在现实的玄门中,他实在不算什么“正道”,也就是年纪不算大,招惹的事儿还不太多,名声没那么响亮,收尾做得也还算干净留下的把柄不多,否则没等着被抓进里界,也早就被当邪魔外道群而攻之了。
所以他很少去考虑过一件事该不该做,如果做错了会给身边人带来什么影响,他甚至几乎没有过什么“身边人”。他可以是温和可亲,也可以不近人情,一切只是他想那么做而已。
“以前有个人跟我说过,”吴期的声音平稳,语气里有着浓重的怀念,“一条命很轻,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一条命也很重,背在身上比山还重。但是这样的重量能让他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为了什么而拼命。”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像一声叹息:“我以前不懂,现在也没有全懂,但是当我带着别的玩家从副本里活着出去的时候,看着他们劫后余生的笑中带泪,接到他们的好友申请,甚至收到他们送的一些不值钱的小东西的时候,我觉得挺松快的。”
墙上的烛火映在陈槐漆黑的瞳孔里,他无法共情吴期说的这些,更不想去跟对方争论谁对谁错,但是他能听懂吴期的言外之意,也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所以,你自己作死我也懒得拦你。能有一个有些战斗力的队友当然好,但是在我这也没有好过带着更多人活着通关。”吴期收起了缅怀故友的神情,也没有了之前的狡黠,看着陈槐的神情异常严肃:“我会盯着你。如果你要耽误事,我会先杀了你。”
说完也不等陈槐回应,就自顾自掀开被子钻了进去。“你今天就睡地上吧,地毯挺高级,你也不像是细皮嫩肉的小少爷,睡不出毛病。”
陈槐坐在地上,不知想到了什么,扯起嘴角勾出一个不咸不淡的笑。啊,竟然有一天也轮到有人来跟他说这样的话了……
房间里一时很安静。吴期的呼吸声很浅,节奏轻缓,乍一听像是已经睡着了,但落在陈槐耳朵里却多少显得有些刻意。哪有人在这种情况下可以一秒睡熟的?
“你之前说的,那个童话,讲了些什么?”陈槐躺在地上,枕着手臂。
“你想听详细的,还是一句话概括?”短暂的安静后,吴期的声音从床上传来,就知道他不可能真的睡着了。
“当然是详细的。”
吴期的音色很年轻,大概是刚才的对话让他没有了伪装的兴趣,讲起童话故事来毫无感情可言,就像是对着故事书在棒读。陈槐虽然没有过被讲故事哄睡的童年,但这样平铺直叙的讲述也让他在深夜战斗之后很快陷入了睡眠。
“……大概就是这么个故事。”吴期讲完了故事,却没有得到回应,撑起身一看,陈槐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靠!”一时之间自称刑警的黄毛少年陷入了“我也能讲故事哄睡”的自我怀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