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槐寻着头颅滚动的轨迹,倾盆瓢泼的雨势将永夜镇的一切洗刷地干净,就连西文挥洒的黑色粉末,化成黑色的水流,汇在雨水中。
低垂乌黑的天空,偏偏西边显出不一样的橘光。
陈槐当下跳下去,询问那位妇人,“我且问你,成为山童需要什么条件?”
妇人被这突来的质问惊到不知所措,她茫然地看向陈槐,徐徐摇头。
“我能帮你孩子的脑袋找回来,你若是不配合,我也没办法。”妇人忽觉心中暖流淌过,她不敢置信地盯着陈槐,这个青年一看就是外乡人,他浑身乖戾的压迫感,分明气势磅礴,但不知为何,在看向陈槐的双眸,眼底的坚定,让妇人顿感有了希望。
她牢牢地抓住陈槐的胳膊,声泪俱下,“求求你,恩人!我给您磕头了!”
邦邦邦……掷地有声的叩头,妇人额间的血肉模糊,鲜血顺着脏污的雨水一齐向南流去。
“你先告诉我,你的孩子为什么会被选中成为山童?”
妇人无力地瘫坐着,她抱着李小,眼神无光,“半个月前,镇长让人告诉我,我家李小被选成山童了。”
“他们说,李小的生辰八字最为合适,是成为山童的最佳人选。我本不愿的,成为山童无非死路一条,我失去了他爹,绝对不能再失去我们的孩子。”
“但是他们告诉我,李小必须得去,不然永夜镇的祈雨祭祀就会失败,我不想背上骂名,只好让他们把孩子带走。”
说到这里,妇人悔恨不已,早知如此,她绝对不同意李小成为山童,哪怕她带着孩子逃出永夜镇,背负永世骂名,也比现在孩子死无全尸的好。
陈槐垂眸思忖,“那些人有说,祭祀结束后,山童会怎么处理吗?”
妇人点点头,“历来山童在祭祀结束后,都会被西文大人带走,他告诉我们,山童本是山神座下的童子,因贪玩来世间受罚,时间到了,就得回归原位。所以西文大人会把山童装进棺材,带去后山。”
她痴呆地重复,“后山……山童……”忽地掩面痛哭,“我的孩子何时成为那山神的童子了?他明明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妇人将孩童的尸体紧紧搂住,转念想到面前的陈槐,又是几个响头。
“求求您了,帮帮我,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陈槐弯腰扶起妇人的手臂,却被赶来的余千岁用扇子替代,余千岁一手背在腰后,一手拿着扇子,代替了陈槐的手,撑着妇人的胳膊徐徐站起来。
“你且放心,我们一定会让你家孩子全尸入土。只不过……”余千岁询问,“你方才提及的镇长,还有他们,是指的谁?”
妇人惊慌地连连摇头,眼神躲闪,“他们,他们是镇长的人,不能对他们大不敬,否则……”
余千岁轻蔑地笑道,“他们让你失去了儿子,你现在一无所有,还有什么担心的?就算你说出来,大不了和你儿一同西去。你不说,你儿子的尸体怎么办?难道要午夜梦回,你儿入梦,埋怨你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那你家孩子死得可真够冤枉的。”
陈槐急忙拉动余千岁的衣袖,妇人的消极态度确实成为阻碍,但明明有更好的婉转说法,余千岁却这样挑开,多扎心啊。
余千岁冷哼道,“咱俩是一路人,我是直言不讳,你何时学会那弯弯绕绕了?难道这样,不是最省事最直接的方法?”陈槐被他说的略微心虚,诚然,这是最为利落干脆的办法。哭哭啼啼怕这怕那,只会一事无成。
妇人被余千岁的一番话点醒,如今她丈夫故去,孩子也死了,她家境贫寒,本就一无所有,现在又怕什么失去。哪怕被他们惩罚,她也不在乎了,大不了黄泉路上和孩子作伴。
“镇长家在雨花路,他的妻子开了家永兴号,做殡葬生意。我们永夜镇现在有今日的繁荣,离不开镇长一家的辛劳,所以他说什么是什么,我们从不反驳。”
余千岁讥讽地说:“即便让你们亲手把孩子的性命交上去,你们也愚笨地只会答应。”
妇人脸色煞白,紧张地说:“他们是专为镇长服务的一支队伍,只听镇长号令,主要负责和西文大人沟通,选择合适的山童。”
陈槐进一步问道:“这么说来,你们镇长,还有他的手下,和西文有着直接联系?”
“是这样的。”妇人点头回应。
“还有要问的吗?我知道的肯定都告诉你们。”
“这样吧,你给我们两个带路可好?我们需要去见一见你们镇长。”
妇人生出退意,“这……”
余千岁的扇柄拍在妇人肩膀,“算了,你既然害怕不愿意去,那就告诉我们,镇长的住处怎么走?”
妇人被余千岁的虎眸吓到,她当即说道,“我带你们去!”她什么也不怕了,即便那些人报复她,她也无所畏惧。
妇人拧着肩膀,借力把孩子的尸体背在身后,她踩着水凼,带领陈槐和余千岁来到镇口的永兴号。
“就是这里。”
“镇长平时在这里待着,和他妻子一同经营。”
陈槐后退两步,抬头看着门匾,这不是进来的时候,胖和尚一股脑扎进去的店铺吗?门口白幡飘动,漆黑的门头令人生寒。
“多谢。”
妇人向两人告别,“我和一刀刘是邻居,你们若要找我,只需打听一刀刘的肉铺在哪里,就能找到我家了。”她把一切的希望寄托在这两位年轻人身上,妇人跪拜三叩,吃力地背着孩子的尸体,步步向家挪动。
陈槐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和余千岁默契地看向对方,脑袋冲着店门歪道,“进去吧。”
永兴号的铺子,比竹青堂大不少,兴许是做殡葬生意的缘故,甫一进门,就能感受到遍体的寒意。
余千岁东看西看,摇头感叹道,“一家做白事的店,居然用永兴号为名,这是巴不得生意兴隆啊。”
“先前我在镇上四处转悠,一家殡葬店都没看到。现在我明白了,谁有那个胆子,敢跟镇长抢生意。”
后门挂着一排白色的纸鹤,风一吹,将纸鹤吹得哗啦哗啦作响。
一个面色红润的女人掀开帘子,嗓门嘹亮,“客官是办丧啊,还是置办棺材?”
余千岁嘴角勾起淡薄的笑,眼中迸射的寒意,直直射向女人,“不办丧也不买棺材,此番前来,是为了向您打听一个人。”
女人旋即翘着二郎腿,拿起木几上的蒲扇坐下,“二位坐。”
“不知你们找我打听谁啊?活人的事咱一概不晓,但是这死人的事,我基本都知道。”
余千岁挑眉道,“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
女人冲着后门喊了一声,“年年,来客人了,赶紧上茶!”她一嗓子喊动门外飞舞的麻雀,体态庞然又气血十足,大大咧咧地说,“忘了自我介绍,我是这家永兴号的老板,街坊邻居都叫我莫娘。”
“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余千岁客套回应,“鄙姓陈,单名一个鱼字,我这兄弟隋千淮。我们二人受家中老人所托,特此来永夜镇为他寻找故交,只是多方打听,遗憾他的那位故交,已经逝去多年。”
“为了老人不留遗憾,特地找到您,想向您寻得那位故交的百年之地,葬在何处,也好让我二人回去有个说辞。”
莫娘摇晃蒲扇,“你们要找谁啊?永夜镇的人基本都埋在后山。”
“薛立。我们找第一任镇长薛立,当年我家老祖承蒙薛镇长照顾,平安离开永夜镇,遗憾再也没有见到薛镇长,他的遗愿,代代相传,如今传到我祖父这里,势必要让我们兄弟来到永夜镇,探寻有关薛镇长的往事,若是机缘深厚,且让我们带回有关薛镇长的老物件,了却家祖的遗愿。”
莫娘眉头不展,蒲扇停止摇晃,当是时,纸鹤帘子掀开,一个涂脂抹粉的少女端着茶盘进来,“莫娘娘,茶沏好了。”
“下去吧。”
年年走路没有声音,仿佛飘着前行,若不是帘子发出动静,恐怕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莫娘邀请二人饮茶,余千岁拿了两杯,另一杯递给身旁的陈槐。
“你们一个姓陈,一个姓隋……表兄弟吗?”
余千岁泰然承认,“莫娘聪慧。”
“不知可否帮我们了却家祖遗愿?”
莫娘沉思片刻,“恐怕你们的愿望要落空了。当年薛立去世,没有下葬,如今后山埋着的,只是他的衣冠冢。你们若是祭拜衣冠冢,我让年年带你们去。”
余千岁遗憾地叹气,“真是可惜了……”
“薛镇长当年的死亡,诸说纷纭,不过坊间说法的结局却极为一致,薛立的尸体不知所踪,天色巨变,待到天色转明,已经过去许多年,大家想起薛立无处祭拜他,只好攒了个衣冠冢。”
“那就劳烦年年了。”
莫娘高声喊出年年,“我做死人生意,什么事情没见过?你们既然远道而来,专程为了薛镇长,可谓有心。我这里有些黄钱,你们带走,给薛镇长烧了吧。”
年年拎着一篮子黄色的纸钱,默不作声跟在余千岁身后。
“多谢莫娘。”
“这有什么客气的,我们日后再见。”
离开永兴号,鬼魅般的年年飘到前方给二人引路,陈槐一路无话,莫娘最后说的那句话,让他甚为不舒服,哪有做殡葬生意的人说日后再见的,这无非是咒人,着实不吉利。
来到后山,年年把篮子交给余千岁,指向一处圆鼓鼓的坟丘,阴风忽起,她瞬间不见。
“别找了,她回去了。”陈槐说道,“那是个纸人糊的,寻常人看不出来。”
余千岁围着薛立的衣冠冢转了一圈,他把篮子随手扔到墓碑前,“要不你用剑,把薛立的坟扒了?”
陈槐皱着眉头,“里面除了几件衣服,什么也没有,扒了也没用。”
余千岁打趣他,“你有天眼?”
得到陈槐的白眼,余千岁心满意足,他自喜欢看一脸平淡的陈槐,偶尔脸上出现不同的情绪。
“我用不用给你解释解释衣冠冢是什么意思?”
陈槐坐在地上,“别磨蹭了,去找李小的头颅。”
“去哪儿找?”
“当然是去山神那里找。”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的后山。
余千岁问他,“你怎么不好奇我刚才为什么那样说?”
陈槐摇摇头,“你肯定有你的想法,而且第一次去,就问现任镇长的事,难免会让对方多想。”
“况且,我们离开这里,肯定要调查清楚薛立的事情,那个死秃驴故意让百姓喊他西文大人,他摘下面具,那张脸和薛立一样,这作何解释?”
余千岁分析道,“一体双魂,或者他和薛立是双生子?他应该很讨厌那张被认为是薛立的脸,所以戴着面具,又给自己弄了个所谓神明的身份。”
“不戴面具时,和我们这些玩家混在一块,扮做神秘来头的高级玩家。”余千岁眯起双眸,“这人有点意思。”
“你以前是不是跟他有过交锋?”
余千岁没有否认,“之前在一个副本里遇到过,这人极难对付,造型是个和尚,手段却特别狠毒,为了顺利离开副本,不惜杀害一同进本的其他玩家。”
“好在我机智,事先察觉出他的不对劲,没有跟大部队前进。不过离开之前,他故意耍阴招黑我,我这人睚眦必报,他不仁在先,我嘛,趁机给他塞了个小道具,让他即便离开副本,也得遭受折磨。”
“所以你们两个,因为这件事结下的梁子?”
余千岁摇头,“他若不是不参加赏金活动,我都忘了这人的存在。谁会没事儿成天记恨死秃驴啊,我心胸多开阔。而且我很忙的好不好?”
陈槐揶揄他,“是是是……余大会长不仅小心眼,还大肚量,一边厌恶对方,一边又肚子里撑船。”
余千岁欺身挂在陈槐身上,一手搂着他的肩膀,“你也就能当面说了。”
陈槐一口回绝,“我还能背后蛐蛐你。”
“你和谁蛐蛐我?你蛐蛐我什么了?”
陈槐隐去狡黠的笑意,示意余千岁把胳膊放下来,“行了,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