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雨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破败的潮湿。
我推着自行车,再一次走向城东那片荒草地。每靠近一步,心脏都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一分。
荒草依旧,在晨风中摇曳,荒草上残留的雨水打湿了我的裤脚。
我站在那晚回头看见荒草的地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口袋里的那张青铜卡。
然后,我推着车,凭着记忆中逃出来的方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再次踏入了那片区域。
一步,两步……周遭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
熟悉的县城声音迅速远去,光线变得冰冷而均匀。
当我第三步踏出时,那座压迫感十足的“世界银行”大厦,再一次突兀地矗立在我面前。
玻璃幕墙反射着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冷光,顶端依旧隐没在流动的云朵里。
那个门童,也依旧站在旋转门前。
同样的制服,同样的站姿,同样的微笑。
仿佛时间在这里从未流逝,他,和这栋楼,一直就在这里,等待着“客户”上门。
他看到我,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微笑的弧度都没有改变一分。
他微微躬身,流畅地为我推开了那扇黄铜包边的旋转门。
这一次,我没有逃跑。
我死死攥着口袋里的卡片,指甲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迈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踏进了大理石厅堂。
“咔。”
熟悉的轻微声响。
大厅里所有的人影,无论之前在做什么,此刻再次定格住身形。
他们的脖子,再次齐刷刷地、违反生理结构地一百八十度扭转。
几十张空洞死寂的面孔,几十道冰冷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巨大的恐惧让我几乎窒息,但我强迫自己站着,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青铜银行卡。
我朝着大厅,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我……我来还债!这‘七十七年时光’,到底要怎么还?!”
我的声音在死寂的大厅里撞击回荡,显得异常突兀和可笑。
没有人回答。
那些人影的面孔依旧空洞,那些扭转的脖子依旧诡异。
只有那个刚刚为我开门的门童,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了我身侧。
他脸上还是那标准化的微笑,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指向了大厅深处。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里,在那些静止的人群后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格格不入的老旧柜台。
柜台是深褐色的木头,上面有着繁复的雕花,看起来像是民国时期的东西。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戴着一顶瓜皮小帽的老者。
他低垂着头,手里拿着一支毛笔,在一本厚厚的账本上写着什么。
他,是这里唯一一个没有因为我的闯入而静止,也没有扭转脖子看我的人。
他,仿佛一直就在那里。
门童脸上挂着永恒不变的微笑,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的心跳如擂鼓,一步一步,艰难地穿过那些静止,扭着脖子注视着我的人群,走向那个老旧的柜台。
终于,我站在了柜台前。
那个穿着长衫的老者缓缓抬起头。
他的一张脸,干瘪得如同核桃,布满了深重的皱纹。
他的眼睛没有瞳孔,也没有眼白,只有两团不断旋转的灰雾,仿佛那里面就是时间的漩涡。
他把头微微歪向一边,那两团灰雾“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然后,他伸出一只枯瘦得像鸡爪的手,摊开在我面前。
他的手指甲很长,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颤抖着,将那张沉重的青铜银行卡,放在了他冰冷干枯的手掌上。
老者收回手,用那长指甲在卡片上轻轻一划。
卡片表面那扭曲的花纹亮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嗡鸣。
然后,他低下头,用那支毛笔,在他面前那本厚厚的账本上,开始书写。
他没有用墨水,但那毛笔划过纸面,却留下了一道道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他写得很慢,一笔一划。
我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那账本,想看清他到底在写什么。
就在这时,我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仿佛脚下的地面在晃动。
不像是地震,而是一种时空的扭曲感。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大厅周围那些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景象开始疯狂闪烁、流动——
荒草、废墟、模糊的旧式街道、施工的脚手架……无数破碎的时空片段像走马灯一样飞速掠过。
同时,一种难以形容的虚弱感席卷了我。
这是一种生命本源被抽离的感觉。
我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脸,指尖触到的皮肤,失去了一些弹性,变得有些松弛。
我惊恐地看向柜台后的老者。
他似乎写完了。
他放下毛笔,用那两只旋转着灰雾的眼睛再次“看”向我。
然后,他拿起那张青铜银行卡,连同他刚刚书写的那一页账纸,一起递还到我面前。
一个苍老,如同枯木摩擦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里响起:
“本金,七十七载时光。利息,按约收取。”
“一期,偿清。”
我低头看向他递过来的东西。
那张青铜银行卡还在,但上面幽冷的光泽变的黯淡了一些。
那张泛黄的账纸上面用暗红色的字迹,清晰地写着一行字,那字迹扭曲,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规则感:
“客户 xxx(我的名字模糊不清) 偿付:公元一九四四至二零二一,共七十七年生命时光。另,加收利息:未来,三日。”
未来……三日?
什么意思?
我猛地抬头,想质问那老者。
却看见他,连同那个老旧的柜台,开始像浸水的墨迹一样,变得模糊、透明,最终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气里。
与此同时,周围那些静止的人群,也如同被风吹散的沙雕,一个个开始崩塌、消散。
他们华丽的西装革履化作飞灰,空洞的面孔扭曲着消失。
宏伟的大理石厅堂,巨大的水晶吊灯,光滑的地面……
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眼前分崩离析,如同海市蜃楼般褪去。
冰冷,均匀的光线迅速被昏暗取代。
我发现自己仍然站在那片荒草丛生的废墟里,清晨微弱的阳光透过云层,勉强照亮大地。
露水打湿了我的鞋面。远处,邮电局灰楼的轮廓依稀可见。
我回来了。
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但我手里,紧紧攥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那张变得有些黯淡的青铜银行卡。
右边,是那张泛黄的账纸。
我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看向手臂的皮肤。
之前那种松弛感似乎更明显了,而且,在手背和手腕的皮肤上,不知何时,悄然浮现出几块淡淡的老年斑。
一阵晨风吹过,荒草伏倒。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偿还七十七年的过去,抽取了我的生命本源,还欠下了三天的未来。
这三天,会发生什么?
回到我那间租住的小屋,阳光已经完全照亮了房间,灰尘在光柱中飞舞,一切看似平常,却有什么东西彻底不同了。
我反锁了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息,然后猛地冲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是我,又不像我。
眉眼还是那个眉眼,但皮肤确实失去了一些年轻的光泽。
眼底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沧桑,像是连续熬了几个大夜,又像是突然老了几岁。
手背上那几点淡褐色的斑点,在光线下清晰可见。
这不是幻觉
未来三日?它要如何收取?是加速我的衰老,直接夺走我三天的生命?还是会发生别的什么?
我把那张青铜银行卡和账纸塞进一个铁饼干盒,深深藏进衣柜最底层。
第一天,在极度的恐惧和戒备中度过。
我不敢出门,不敢接电话,拉紧了窗帘,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蜷缩在房间里。
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让我心惊肉跳。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我不断检查自己的手、脸,害怕看到更明显的衰老迹象。
然而,除了精神上的疲惫和那种挥之不去的“被标记”的感觉,身体上似乎没有发生更剧烈的变化。
没有瞬间白头,没有皱纹加深。
这等待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夜幕降临,我不敢开灯,在黑暗中睁大眼睛。
那门童微笑的脸,那老者浑浊的灰雾眼睛,不断在眼前闪现。
第二天中午,饥饿终于战胜了恐惧。
我戴上帽子,压低帽檐,像做贼一样溜出门,想去街角小店买点速食。
小县城街道依旧,阳光明媚,人来人往。
卖菜小贩的吆喝,摩托车驶过的噪音,邻居打招呼的乡音……
这一切曾经熟悉无比的人间烟火气,此刻却让我感到一种隔阂。
我像个局外人,行走在正常的时空里,身上却背负着一个来自异度空间的可怕债务。
就在我买完东西,低头快步往回走,经过老街那个我经常光顾的旧书摊时。
摊主王伯,一个精神矍铄、爱喝浓茶的老头,突然“咦”了一声,叫住了我。
“后生,你等等。”
我心头一跳,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王伯绕到我面前,扶了扶老花镜,上下打量着我,眉头紧锁:
“怪了……才两天没见,你这娃娃……气色怎么差成这样?印堂发暗,眼神都浊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过’了一下?”
我们这里老一辈人,有时会用“过了一下”来形容人撞了邪祟,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我想扯个谎糊弄过去,喉咙干的发不出声音。
王伯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神色凝重:“你最近是不是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或者碰了什么老物件?”
我猛地想起那张青铜卡和泛黄账纸,心脏狂跳,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王伯倒吸一口凉气,把我拉到书摊后面人少的地方,低声说:
“我年轻时听我太公讲过一嘴,咱城东那地方,邪性!”
“民国那会儿不是想盖大楼没盖成么?不是说闹鬼,那都是糊弄外人的说法。太公说,那是动了‘时壤’!”
“时壤?”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就是承载时间的土壤!听说有些极其特殊的地方,时间不是流过去的,是‘堆’在那里的,像土一样,一层压一层。”
“平常没事,可要是动了根基,挖开了,或者像你这样,不小心‘撞’进去了……”王伯指了指我的脸。
“就会被那里混乱的时间给‘沾上’!轻则大病一场,重则……寿数都会被搅乱!你看你这脸色,你这眼神……”
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惊惧:“你怕是被‘记账’了!”
“记账”两个字,像两颗冰锥,狠狠扎进我心里。
“王伯……那,那要是被记了账……会怎么样?”我的声音打着颤。
王伯摇摇头,叹了口气:
“说不准,太公也没细说。只提过,欠了‘时债’的,要么用自个儿的‘时运’去填,填不满,就拿‘寿数’抵。看你这样子……怕是欠了不少啊,后生。”
他同情地看着我,又补充道:“赶紧去找个真正有本事的看看吧,寻常大夫瞧不好你这‘病’。”
“我知道城西青龙观有个老道士,以前好像处理过类似的事,不过好多年没他消息了,不知道还在不在……”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住处,王伯的话在我脑子里轰鸣。
“时壤”、“记账”、“时运”、“寿数”……这些古老的词汇,与我那离奇的经历一一对应上了。
我不是简单的撞鬼,我是闯入了一个时间的陷阱,欠下了无法用金钱衡量的生命债务!
而利息,是未来三日。
今天,是第二天。
明天,就是最后一天。
我该怎么办?坐以待毙,等待那未知的“收取”?还是像王伯说的,去找那个青龙观老道士?
夜晚再次降临。
我蜷缩在床上,不敢入睡。窗外的风声像是呜咽,偶尔路过的车灯将晃动的树影投在窗帘上,形如鬼魅。
就在我精神濒临崩溃,意识有些模糊的时候,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毫无征兆地袭来。
我感觉自己的左手手腕,被一只冰冷,如同鸡爪般的手,轻轻地握住了。
是那个柜台老者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