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九月,大明辽东都司大凌河堡外杜家屯。
不久前后金大汗皇太极打算拔掉这个还没修好的大凌河堡,这样对锦州的压力就会大大增加,并且还能在附近屯田,缩短后勤距离,所以最近派了很多游骑在外面转悠探查情况。
神一元接到上面安排的任务,就是负责劫杀来大凌河堡探查的后金军游骑。
今天他们在杜家屯已经埋伏一整天了,辽东的九月夜晚还是有一些冷了,神一元裹紧了身上的棉甲,蹲伏在枯草丛中,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小路。
他身后十五名从陕西入援辽东的延绥精兵同样屏息凝神,手中的武器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来了。\"
身旁的弟弟神一魁压低声音道,手指向前方,神一元看向前方的小路,果然看见一队后金游骑慢悠悠地沿着小路而来,约莫七八人。
为首的举着火把,火光映照出他们身上精良的铠甲,这些建虏游骑最近频繁探查附近情况,今天终于被他们逮到了机会。
\"记住,速战速决。\"神一元低声吩咐,\"一魁带五人绕后,其余人随我正面突击,\"神一魁点点头,带着五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神一元摸了摸腰间的短刀,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物。
三年前他们还是庆阳附近卫所的军户,因为辽东战事吃紧,崇祯从各地签发卫军当营兵入援辽东。
作为客军他们在辽东待了三年了,远处传来一声哨响,神一魁已经就位了。神一元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一声暴喝:\"杀建奴!\"
十名明军如猛虎下山,冲向措手不及的后金游骑,神一元第一个冲到敌前,手中长刀直接砍向领头骑士身上没有铠甲的地方。
那后金兵反应极快,侧身避过,反手一刀劈来,神一元矮身躲过,短刀已出鞘,狠狠捅入对方马腹。
战马嘶鸣着倒地,骑士摔落马下,还未起身,神一元用长刀直接斩下了他的头颅。
鲜血喷溅在脸上,温热腥咸,神一元无暇擦拭,转身迎向另一名冲来的敌骑,战斗在电光火石间结束,八名后金游骑全部毙命,明军仅阵亡两人。
\"哥,你看!\"神一魁兴奋地提起一颗首级,\"是个拨什库!\"神一元心中一喜。
拨什库是后金军中的基层军官,斩获一颗这样的首级,按例可升一级,不过他只想要银子不想当官。
他清点战果,自己斩首四级,弟弟两颗,其余由部下分得。这样的战功,足够他们这支小队所有人都得到赏银了。\"
收拾首级,速回锦州报功!\"神一元下令,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赏银该如何分配,军中拖欠饷银已有大半年,这次若能得赏,至少能让兄弟们好好吃上几顿,给家里带点银钱回去。
两日后,锦州的援辽明军驻地。\"
百总神一元,斩获建奴游骑八人,其中拨什库一员,\"监军御史头也不抬地记录着,记完后让人把首级封存,也不提发赏的事。
神一元站在原地没动:\"大人,按我大明军律......\"
\"按军律该赏是不是?\"监军御史冷说道,\"现在朝廷困难,发辽东军都不太够了,拿什么赏你?能记你一功就不错了,等着吧以后再说。\"
神一元握紧了拳头:\"大人,我们兄弟拼命才拿下来的首级,就这么算了吗?\"
\"拼命?\"监军御史终于抬起头,眼中满是讥讽,\"这辽东每天死的人多了,谁不拼命?滚吧,别在这儿碍事。\"
走出军帐,冷风扑面而来,却冷不过神一元的心。身后跟着的兄弟们个个垂头丧气。
神一魁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神一魁压低声音怒道,\"上次咱们截获建虏粮草,上上次咱们救了被围的辽镇夜不收,哪次不是功成不赏?\"
神一元沉默不语,远处传来阵阵哀嚎,是援辽明军伤兵营的方向,没有药材,那些伤员只能在痛苦中等死。\"
收拾东西。\"神一元突然道。
\"什么?\"
我说收拾东西今晚就走,神一元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这大明,不值得咱们兄弟卖命了。\"
夜色如墨,锦州城墙下,十几条黑影顺着绳索悄然滑下。
神一元最后一个落地,回望这座困了他们三年的城池,心中百味杂陈,他曾真心想在这里建功立业,报效朝廷,但现实却给了他最残酷的答案。
哥,往哪走?神一魁问道。
回家,神一元紧了紧行囊,回陕北。
两个月后,陕北庆阳卫饶阳堡,神一元推开摇摇欲坠的家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霉味,离家三年,土坯房已经破败不堪,屋顶漏了几个大洞,地上积了厚厚的灰尘。
神一元沉默地走到灶台前,掀开锅盖——里面结满了蛛网。
离家前,母亲还在这里为他们烙饼,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去年收到家书,说母亲因饥饿去世,父亲因病得不到治疗也跟着走了,他们当时想请假却被军官拒绝了,因此为父母送最后一程都没做到,只在遥远的锦州给父母上了三炷香。
神一元走到院中,望着远处光秃秃的山梁。庆阳比三年前更加荒凉,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偶尔遇见的也都是面黄肌瘦的灾民。
听村里幸存的老人说,这几年天灾不断,朝廷的税赋却越来越重,许多人要么饿死,要么逃荒去了。
\"先安顿下来,\"神一元最终说道,\"然后...我们得找些老朋友谈谈。\"
十日后,深夜,神家窑洞。油灯昏暗的光线下,五个人围坐在土炕上。除了神一元兄弟,还有孙继业、茹成名和杜应昌,都是当年一起光屁股长大的老兄弟,如今也都逃役回乡。
\"...所以我和一魁就回来了,\"神一元讲完辽东的经历,窑洞内一片寂静。
孙继业最先打破沉默:\"一元哥,咱们的处境都一样,我在宁塞营,当兵三年,就发了五两银子,去年我娘病重,我请假回家探望,结果被记了逃兵,家都被抄了。\"
\"我在柳树涧更惨,\"茹成名咬牙切齿,\"千户和人耍钱输了把我们的口粮都卖了,兄弟们饿得连农具都拿不动了,我带头闹饷,差点被砍头,连夜逃出来的。\"
神一魁一拳砸在炕桌上:\"这朝廷,早该亡了!\"
\"一魁!\"神一元喝止弟弟,但眼中同样燃烧着怒火,他环视众人,缓缓道:\"各位兄弟,今天叫你们来,是有个想法...\"
\"反了吧!\"杜应昌突然道,眼中闪着狂热的光,\"一元哥,你带个头,咱们反了这驴日的大明!\"
窑洞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神一元身上,油灯的火苗在他眼中跳动,仿佛两团小小的火焰。
那咱们起事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新安边营,神一元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那里囤了一些兵甲还有粮食。\"
孙继业倒吸一口冷气:\"你要打边堡?\"
\"不是打,是智取。\"
神一元用手指蘸水,在桌面上画出简略的舆图,\"你们也知道我和一魁就是从哪里签发的营兵,熟悉地形。
这些年那边卫军被签发了很多一直没有补员,而且那些当兵的同样饿得冒绿光,根本打不了仗了。\"
\"具体怎么做?\"茹成名凑近问道,神一元的声音更低了,几颗脑袋紧紧凑在一起,密谋直至东方泛白。
四日后,新安边营外。天刚蒙蒙亮,一队衣衫褴褛的\"难民\"踉踉跄跄走向营门,为首的正是神一魁,他脸上抹了泥灰,看起来像个奄奄一息的灾民。
\"站住!\"哨塔上的卫军喝道,\"这里是军堡,民户禁止进入。\"
\"军爷...行行好...\"神一魁虚弱地喊道,\"给口吃的吧...我们快饿死了...\"
守门卫军犹豫了一下,按律军堡不得放百姓进入,但这些年天灾人祸,逃荒的百姓太多,偶尔实在看不过去当官的也会施舍一点。\"
等着,我去问问,\"那卫军转身向营内走去。
就在这时,神一魁突然暴起,一把短刀已经抵在了留守哨兵的咽喉:\"别动,否则死!\"与此同时,营墙阴影处窜出数十条黑影,为首的正是神一元。
他们翻过营墙,迅速控制了各个要害位置,整个行动干净利落,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当守门卫军带着半块硬饼回来时,等待他的是数十把明晃晃的钢刀。\"
打开武库,饶你不死,\"神一元冷冷道。士兵吓得瘫软在地:\"好汉饶命...钥匙在...在千户那里...\"
神一元一挥手,孙继业立刻带人冲向千户住所。不多时,武库大门洞开,起义军蜂拥而入,将里面的兵器甲胄一扫而空,粮仓在那边!茹成名兴奋地喊道。
神一元却没有急着去粮仓,而是登上营墙最高处,敲响了聚将鼓。沉闷的鼓声回荡在清晨的空气中,营中士兵茫然地聚集到校场上。
\"各位弟兄!\"神一元高声喊道,\"我乃饶阳堡神一元,今日举义,不为别的,只为大家讨一条活路!朝廷无道,营兵克扣军饷,卫军更是要上缴大半收成,致使我们当兵的饥寒交迫。愿意跟我干的,拿起武器;不愿的,就自己走吧。\"
校场上先是死寂,随后爆发出一阵骚动。有人悄悄后退,更多人却向前涌去,争抢堆放在校场中央的武器。
哥!神一魁兴奋地跑来,宁塞营那边来人了,听说我们起事了,愿意响应我们!\"
神一元稍一思考:\"宁塞营?那边有营兵驻扎吧。\"
\"正是!守军派代表来说,他们欠饷三年了,早就想反了,只等有人带头!\"神一元沉思片刻,突然拔出腰刀,直指北方:\"传令,全军开拔,目标宁塞营!\"
新安边营到宁塞营不远,第二天神一元率军就赶到了,与神一元预想的不同,宁塞营根本没有发生战斗,当他们的大军抵达时,营门大开,守堡军士列队相迎。
\"神将军!\"一个老兵跪地哭道,\"您可算来了!那陈三槐克扣军饷,中饱私囊,兄弟们早就活不下去了!\"
\"陈三槐人在何处?\"神一元冷声问道。\"被...被我们绑在他的住所了...\"
神一元大步走向陈三槐的住所,身后跟着愤怒的士兵们。府内,昔日掌控部下生死的参将如今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看到神一元进来,吓得连连磕头。\"神...神将军饶命啊!我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神一元一把揪起陈三槐的衣领,\"奉谁的命克扣军饷?奉谁的命饿死当兵的?我兄弟在辽东斩首四级,功成不赏;我父母在陕北活活病死饿死,无人过问。今天,我就要替天行道!\"长刀出鞘,寒光闪过,陈三槐的人头滚落在地。
校场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算上宁塞营的营兵和一路上收的饥民,目前神一元的队伍已经有三千人了。他们高举武器,声浪如山呼海啸:\"神将军!神将军!\"
神一元站在高处,望着眼前汹涌的人潮,心中既无喜悦也无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决绝,他知道作为杀了参将的贼寇从这一刻起再无回头之路,别人都能招安哪怕他的弟弟都行,而他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