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风雪依旧肆虐。
大禹国虽无宵禁,但寒冬深夜的长街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呼啸的寒风卷着雪粒子扫过青石板路。
一辆马车正疾驰在长街上,车轮滚滚的嘎吱声,马蹄铁敲击地面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这突如其来的喧嚣惊醒了沿街熟睡的人家,零星几盏烛火在窗后亮起,透着不安的窥探。
车辕上,寒风如同巴掌抽在秋风脸上,他龇牙咧嘴地缩了缩脖子。
终于,马车拐过熟悉的街角,府邸门前高挂的红灯笼在风雪中摇曳的光晕已清晰可见。
秋风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挨这风刀子了!
他半眯着被风雪迷住的眼睛望向府门,昏黄的光晕下,石阶上像是坐着一……堆……人。
“那是……夫人?”秋风不确定地捅了捅身边同样冻得够呛的落叶,惊诧道。
落叶眯起眼努力辨认,还未及回答,身后的车帘已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倏然撩起!
裴寂深邃的目光穿透风雪,精准地落在那团小小的粉色身影上。
她蜷缩着坐在冰冷的石阶上,脑袋歪向马车驶来的方向,像是小小的望夫石,等着情郎归。
裴寂的唇缝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心尖儿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了一下,泛起尖锐细密的疼。
崔小七瞧见一辆马车驶来,伸长了脖子看,没有立刻起身。
这已经是她枯坐小半个时辰里经过的第五辆马车了,每一次在期待中起身,在失落中坐下。
她身后,大力、双喜和青禾三人一排排坐着,抱着双臂,冻得瑟瑟发抖。
崔小七睁大眼睛瞧去,当看清车夫位置上是秋风和落叶时,眼中瞬间迸发出亮光,撑着冻得发麻的腿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就朝着马车奔去!
青石板上铺了一层雪粒子,虽不厚,但夜半时结了薄薄一层冰,踩着上面脚底打滑。
“夫人!”大力在后面看得心惊肉跳,急声喊道,“慢点!地上滑!”
说什么来什么!
话音还没落地,崔小七脚下打滑,一个趔趄,整个人惊呼着不受控制地向前滑去!正对着受惊扬蹄的骏马!
“吁——!”落叶反应极快,猛地勒紧缰绳!但马匹受惊,前蹄高高扬起,眼看就要踏下!
千钧一发之间,一道墨色身影如鬼魅般从车内掠出!
裴寂足尖在车辕上一点,身形借力腾空,精准地落在扬起的马头上!
他脚下运劲,不轻不重地斜着一蹬——
“唏律律!”骏马吃痛嘶鸣,庞大的身躯竟被一股巧劲带得猛地调转方向,失控地朝着旁边的院墙撞去!
“砰!”一声闷响,马车厢狠狠撞在墙上,震得车辕上的秋风落叶一阵东倒西歪,“哎呦喂!”
裴寂则已稳稳落地,张开双臂,恰好接住了因惯性扑过来的崔小七,将她牢牢护在怀中。
“嘶……我的腰……”秋风扶着差点闪到的腰,龇牙咧嘴。
“大人这身手……是要了他俩的腰啊……”落叶揉着被震疼的肩膀,小声嘀咕。
这要是被东厂那帮兔崽子瞧见,非得笑话他们一整年不可!
这丢脸,纯属大人给的。
“怎么在府外等我?”裴寂关切的声音在崔小七头顶响起,带着明晃晃的责备和心疼。
他垂眸,看着她冻得通红的小脸和鼻尖,还有睫毛上凝结的细小霜花,眉头蹙起。
立刻解下自己还带着体温的玄色大氅,不由分说地将她严严实实裹住,又仔细系好带子。
崔小七瞬间被裹成了一个厚实的“蚕宝宝”,肩上压着两件沉甸甸的大氅(还有她自己那件呀——),重量让她下意识地皱了下眉。
她仰起头,被霜花缀得湿漉漉的长睫毛忽闪两下,“你……还好吧?”
裴寂:……难不成是城内关于他的流言?
她竟是为这个守在这里!
崔小七:……看他这波澜不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难道是她想多了?白担心一场!
这家伙还真是对流言无动于衷。
裴寂掠过这个话题,只是抬手,将她大氅宽大的帽檐仔细拉下,遮住风雪。然后长臂一伸,揽住她的肩,拥着她转身,朝着府内走去。
俩人身后,秋风和落叶互相搀扶着,一边“哎呦哎呦”地揉着腰背胳膊,一边哼哼唧唧地跟了上来。
秋风龇着牙,故意大声对落叶说:“哎哟,我这腰怕是要断了,这要是再骑马颠簸回去,后半辈子可就废了……”
落叶心领神会,声音拔得更高,带着浮夸的悲戚:“可不是嘛!腰要是真断了,以后讨了娘子,岂不是让人家守活寡?造孽啊!”
“哎哟喂,那可不成!大人,您看……要不属下们今晚就在您府上将就一宿?实在是……行动不便啊!”
两人眼神交汇,闪过一丝得逞的狡黠——大人平时总以府内清净为由,不让他们留宿,这次受伤,理由可是现成的!
裴寂没有拒绝,也没有……
第二日,破晓时分,裴寂已然清醒沐浴更衣,准备上早朝。
一阵急促却异常规律的脚脚步声伴着夜色,由远及近,停在廊檐下。
紧接着,隔壁屋子传来压着极低的声音禀告,“大人,皇宫传来圣旨,已到裴府。”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一条缝,崔小七睡眼惺忪地探出半个小脑袋。
她揉了揉眼睛,便瞧见秋风和落叶二人,如同两尊门神般,面色凝重地侍立在廊檐的阴影下,周身散发着不同寻常的低气压。
裴寂推门而出,那身赤红蟒服瞬间牢牢吸住崔小七的目光。
长身玉立,肩宽腰窄,蟒纹盘踞,在灯笼晕红的光线下,竟格外鲜艳张扬、近乎妖异的俊美与威严。
这是崔小七第一次见他穿这身上朝的蟒袍官服。
脑海里搜刮了一圈形容美貌的词语,结果词穷只蹦出一句话——真他娘的好看!
对上裴寂调笑的目光,这才回神,低问道,“什么圣旨?”
眸子里闪着好奇,“我能去不?”
一阵寒风打着旋儿吹过庭院,卷起几片枯叶,回应她的只有一片寂寥的沉默。
答案不言而喻——不能!
裴寂的目光看向已经开始蒙亮的天,又落回她那张带着困意的小脸上,深邃的眼底掠过柔光。
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放心。”他的声音不高,“为夫不会有事儿。”这不是安慰,是承诺。
崔小七确实不知裴氏那“不入朝堂、不涉权斗”的族规,更不知道那维系着皇权与世家微妙平衡的默契。
在她看来,这圣旨多半是皇帝又派他去抓什么棘手的犯人罢了。
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揉了揉眼睛,“好,我等你回来~”
话落地,那颗小脑袋便缩了回去,“咔哒”一声轻响,房门关上,只余门环在寒风中微微晃动,发出细微的叮当声。
整个裴府灯火通明。
书房内,裴威海背对着门口,临窗而立,身形在跳动的烛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略显佝偻的影子。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道明黄色的卷轴,那抹刺眼的明黄,在深沉的夜色和暗色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扎眼。
“义父。”裴寂迈步而入。
裴威海闻声,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沉重。
他也没想到,今日前来宣旨的会是自己。
这等差使,向来是那位同样近身伺候陛下的秦公公负责。
陛下……终究还是忍不住动手了,用他来警醒寂儿,
厅内只有两人。
裴威海省去了宣读圣旨的环节,将握在手中沉甸甸的明黄卷轴,递到裴寂面前。
裴寂神色平静,双手接过圣旨,缓缓展开。
明黄的绢帛上,墨色御笔清晰刺目: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东厂督主裴寂,自执掌厂卫以来,夙夜匪懈,屡破贪案,尤以贪墨抚恤银一案,功勋卓着。朕心甚慰。念其辛劳,特恩赏假期一月,着卸去东厂一应职务,在府邸安心休养。所遗东厂督主之职,暂由户部侍郎江鱼儿接掌署理。钦此。”
字字句句,冠冕堂皇。
“赏假一月”?“府邸安心休养”
呵!
裴寂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眼底却是一片冰封的寒潭。
这哪里是赏?
这分明是——夺权!禁锢!
是帝王猜忌之下,最冰冷、也最冠冕堂皇的惩罚!
是风暴降临前,将他这只鹰犬暂时关回笼中的信号!
江鱼儿接掌东厂?如此一来还真是猜不透皇上的用意。
裴威海看着裴寂静平静地合上圣旨,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他如何能不知?
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最终只化作一句沙哑的提醒:“寂儿……陛下他……”
“臣、领旨谢恩——”
裴寂将圣旨卷好,放在窗边的高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