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麟泣丝
(一)锦纹诡色
弘治三十一年季冬,京城的雪裹着桑蚕丝的暖,落在“锦绣坊”的朱漆门槛上,将门前的石阶铺得发白。
坊内的正厅里,十几盏琉璃灯照得满堂亮堂,中央的紫檀架上,悬着匹丈长的织锦麒麟——麟身由七彩丝线织就,红似霞、蓝若海、白如霜,最诡异的是腹间“万邦来朝”四字,笔画间泛着种暗金的光,像将金线与某种汁液混纺而成,摸上去却带着股扎手的糙,不像上等织锦该有的柔滑。
“谢先生,这是锦坊掌柜锦娘献的‘万国锦麟’。”林羽的铁链缠在织机的踏板上,外面罩着件织工的棉褂,链环被丝线缠得发毛,“说是从元代织造局遗址掘的‘御赐锦缎’,要献给内织染局,作‘天子威仪’的象征。可这十日,坊周边属木的童男已失踪十二个,都是在坊里学挑花的小织童。”
谢明砚的指尖抚过锦麟的“邦”字。那暗金光太过滞涩,锦线的纹路却在字边缘突兀地纠结,像被某种液体浸染丝线后强行织就的,指甲轻轻刮过字尾,沾了点暗金的粉末,凑近闻,有股腥甜气,混着桑蚕丝的清润,像用赤金粉混着童男血、苏木汁熬的——比香麟的“香麟脂”更阴柔,竟用织锦的华美掩了血的腥气。
莲禾站在厅角的织机旁,手里捏着个从百香楼捡的香木蝶碎片,指腹被丝线勒出红痕。她的棉裤口袋里揣着个丝绣香袋(是香娃姐姐的遗物),袋口的流苏扫过织机的木梭,却死死盯着锦麟下方的木箱——里面堆着些孩童的织具,有小竹梭、挑花针,都是失踪孩子的物件,被锦娘说成是“锦麟显灵,童男自愿献丝”。
“这字不对劲。”莲禾的声音裹在雪气里,带着冬日特有的清亮,“我听老香婆说,好锦的纹路是‘丝随梭走’,流畅自然,哪会有这样硬挺的字?而且这金光……像我在金漆坊见过的漆光,是血混着金粉干了的颜色,只是多了层丝线的细碎。”
坊后传来个老织匠的悲泣:“锦娃啊……你就来坊里理点丝线,怎么就没回来……爷给你削的竹梭,还在织机上呢……”他怀里抱着把小小的竹梭,梭柄缠着彩线,是失踪童男锦娃的记号。
林羽往厅后的染丝房瞥了眼,墙角的染缸上贴着张粉红纸,画着只小锦麟,与锦娘的锦麟、香瑶的香麟纹路同源,只是锦麟的眉骨处,绣着颗针尖大的金痣——是锦娘与莲家旧部勾连的暗记。“锦娘原是香瑶的师妹,最擅‘血丝合织’,据说她能让丝线‘显字发光’,其实是用了莲家秘传的‘锦麟脂方’。”他压低声音,“今早我在坊后的废染池里,看见件孩童的棉褂,衣角沾着暗金的胶状东西,烧着后有血石脂的焦味,混着苏木的涩气。”
(二)织房秘辛
三更的锦绣坊,只有织机的“咔嗒”声和雪落的“簌簌”声,混着染缸的“咕嘟”响,像首细密的夜曲。
谢明砚三人借着灯影,往坊后的“秘织房”摸去。走廊的地板铺着毡毯,却在第六块毡下露出块松动的木板,林羽用铁链勾住板缝,猛地一拽,露出道仅容半人的织道,道壁沾着些暗金的丝絮,与锦麟字间的金光如出一辙。
秘织房的门虚掩着,谢明砚扒着门缝往里瞧,喉头骤然发紧——
十几个染缸靠墙排开,缸口盖着丝绵,掀开的缝隙里,浮着层暗金的浮沫,几个穿蓝布衫的织工正用银钩挑着缸里的丝线,往新织的锦缎上续。原本素色的丝锦,被续过的地方瞬间显出“万邦”二字,暗金的光顺着丝线蔓延,像活过来的金蛇。
房中央的织机上,绑着个穿青布袄的男孩,约莫十岁,手腕被丝绳勒出红痕,血顺着绳结滴进个银盆,盆里盛着刚煮好的染液,血珠坠进去,竟泛出暗金的光,被织工用金梭蘸着,往“锦麟”的麟爪上织,那爪尖瞬间亮得像颗颗小金钉。
“锦掌柜说了,这娃属木,血里带‘丝气’(从小在锦坊长大,指尖缠丝)。”个瘦脸织工举着剪刀,在男孩面前晃了晃,“用你的血混着‘锦麟脂’(赤金粉拌童男血、苏木汁熬的),字里的金光能‘历久不褪’,保咱们得内织染局青眼,垄断宫廷用锦!”
男孩突然剧烈挣扎,丝绳在织机上“咯吱”作响。“你们是盗匪!”他的声音被丝帕堵着,含糊却尖利,“我看见你们把前几个哥哥的骨头磨成粉,拌在染液里!我哥就是这么被你们害死的!”
瘦脸织工的脸沉了沉,猛地拽起男孩的头发,把他的手往银盆按:“小崽子再多嘴,就把你扔进染缸,让染液裹着你的骨头,跟你那多嘴的哥作伴去!”
男孩的哭声突然拔高,不是因为疼,是因为看见盆底的阴影——那是个小小的丝绣鱼,是他哥用丝线绣的,前日还别在他衣襟上,被锦娘的人抢走时扯成了丝。
(三)刀裂锦丝
“动手!”谢明砚低喝一声,像只雪鸮般窜进秘织房,短刀劈断绑着男孩的丝绳时,瘦脸织工的剪刀正好剪过来。他侧身躲过,刀风扫过银盆,“哗啦”一声,满盆的暗金染液泼了织工一身,那些混着血的锦麟脂粘在他脸上,像敷了层金粉膏。
林羽的铁链同时甩出,缠住另外两个织工的脚踝,猛地往染缸拽,两人“扑通”摔在地上,撞翻了染缸,锦麟脂溅得满地都是,在琉璃灯下泛着油亮的光,像无数条扭动的金蛇。
谢明砚抱起吓傻的男孩(正是老织匠的孙子锦娃),往房外冲,却被从里间出来的锦娘堵住了路。她穿着件绣锦麟纹的宫装,左眉骨的金痣与锦娘的香痣、香瑶的紫痣同出一辙,手里把玩着块巴掌大的织锦麟,麟眼的金光与“万国锦麟”的如出一辙。“又是你这搅事的!我香师姐的‘织锦术’,轮得到你管?”
“用童男的血染锦麟,也配叫‘万邦来朝’?”谢明砚将锦娃护在身后,冷声道。他认出那织锦麟的纹路,与锦娘的香麟、香瑶的锦麟同源,只是把鳞甲换成了锦片,边缘绣着个极小的“莲记”锦印——莲家的血网,竟织进了柔滑的丝线里。
锦娘的脸涨成青紫,从袖中抽出柄丝柄匕首就刺过来:“敢坏我好事,让你变成丝线,织进坊里的地锦!”匕尖带着丝线的软,谢明砚瞥见匕首鞘上的“莲记”二字,与盐运司的铜锁、苏州的玉鞘如出一辙。
缠斗中,谢明砚撞翻了房角的锦箱,里面滚出本账册,页脚画着小小的锦麟,丝线根数对应失踪孩童的年龄,最小的那个才五岁,旁注着“血质纯,宜染丝”。
“往坊后染窖跑!”谢明砚拽着锦娃往房后冲,林羽的铁链缠住锦娘的腰,猛地往织机上撞。锦娘猝不及防,撞得头晕眼花,怀里的账册散了一地,被风吹进染缸,纸页上的“锦麟”二字在染液里蜷曲,像无数个哭泣的脸。
锦娃突然指着织机下的暗格:“我哥的工具在那!他藏了锦娘的账册……”谢明砚跟着他撬开暗格,里面堆着八具孩童的骸骨,最上面那具的指骨被染液浸得发金,混在堆丝线里——是被调进“锦麟脂”前的“料”。
(四)丝散锦净
天快亮时,雪停了,锦绣坊的炊烟裹着丝线的暖,在晨光里腾起,像朵白棉。
谢明砚将账册递给周御史派来的锦衣卫同知,册上记着十五个属木童男的名字,每个名字旁都画着小锦麟,金线根数与年龄对应,像串浸血的丝珠。
“锦娘招了,她是莲家余党最后的根系,原想借万国锦麟讨好内织染局,垄断宫廷用锦,积攒银钱联络旧部,图谋为莲家翻案。”林羽用铁链捆着锦娘的余党,链环上的锦麟脂在晨光里泛着暗金,“老织匠带着织工去染窖救人了,说要把混在丝线里的骨渣都挑出来,好好埋在坊后的桑树林,陪着那些吐丝的蚕宝宝。”
锦娃抱着哥哥的丝绣鱼碎片,跟着老织匠往坊外走,小小的身影在丝屑里踩出浅痕,像株刚抽条的桑树。他突然回头,把那把竹梭塞进谢明砚手里:“先生,这是我哥削的,他说丝是蚕的命,不该沾着人的血。”
谢明砚摩挲着竹梭的光滑梭面,指尖的温度仿佛能焐热丝线里的寒意。他望着厅里被剪断的“万国锦麟”,锦缎上的暗金光被晨露冲净,露出丝线原本的七彩,像无数个终于卸下伪装的灵魂。
莲禾蹲在锦绣坊的石阶上,把那块熏黑的“莲”字木牌埋进丝屑堆里,旁边摆着锦娃的竹梭、香娃的丝绣香袋。“姐姐,锦娃哥,你们看,太阳把雪照化了。”她的声音很轻,却被冬阳晒得发暖,“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用我们的血织锦了。”
谢明砚的目光投向远方的皇城,那里的宫墙在雪后泛着青灰,檐角的瑞兽沉默矗立。林羽解开铁链,链环在晨光里撞出清越的响,像在为这趟跨越数省、染透丝与血的麒麟追查,敲起最终的终章。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京城的雪巷里,只有那把竹梭被谢明砚攥在手里,梭孔的丝屑里还沾着骨渣,像颗终于落定的泪。锦绣坊的风卷着残丝掠过,仿佛在低声吟唱:所有以血伪造的华美,终会被岁月拆成丝线;所有被禁锢的童真,终会随着春风里的柳絮,飞向没有阴霾的天空。
这天下,再无麒麟泣血,只有孩童的笑,比任何祥瑞都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