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似醇厚的酒液,悠悠然染透了雕花窗棂,晕出一片朦胧的光影。药柜上的铜香炉中正升起第三缕青烟,丝丝袅袅,仿若山间岚霭,悠悠地弥漫在空气中。
“未央宫阙笙歌起,且看那韩元帅 ——” 苏老爷子迈着轻快的步子,哼着京剧调子迈进院门。他身着鹤纹唐装,广袖飘飘,几星洁白的槐花不经意间沾在了衣袖上,宛如点缀的天然花饰。腰间悬着的药王葫芦随着他的步伐叮咚作响,清脆悦耳,似在诉说着岁月里的医道传奇。路过晾药架时,老爷子顺手摘下一片薄荷叶,动作娴熟自然,放入口中轻轻咀嚼,薄荷的清凉瞬间在口中散开。
半夏正专注地往紫砂壶里撒着绞股蓝,嫩绿的叶片纷纷扬扬落入壶中。
见爷爷回来,她嘴角微微上扬,眼中带着笑意,轻声问道:“胡琴张今天没缠着您唱《锁麟囊》?”
说话间,壶嘴溢出的水雾腾起,如轻纱般模糊了爷爷眼角那岁月镌刻的笑纹。
这时,老人像是变戏法一般,突然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刹那间,蜜三刀那浓郁的甜香混着当归酒独有的醇厚气息弥漫开来,萦绕在小院的每一个角落。
“街口新开的茶楼,有个叫陆云深的后生请的。” 老爷子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热茶,脸上满是惬意。胡须上不小心沾着亮晶晶的糖渣,显得既可爱又亲切。他接着说道:“那小子嘴甜得很,把我们几个老骨头哄得团团转。老胡下棋连输三局,还倒贴出去半包龙井呢!”
她拈起半块对着灯光细看,糖霜里透着淡淡朱色。
“今天接诊了个钢筋划伤的。”她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将赵师傅的脉案簿推过去,“足三里附近铁锈入肉,我用六月霜配着紫云生肌膏处理的。”
老爷子扶了扶老花镜,枯枝般的手指划过脉象记录:“脾脉浮大而涩,这是湿热蕴结之兆。”他突然起身掀开炭炉上的陶罐,煨着的药膏正咕嘟冒泡,“这锅紫云生肌膏的火候还欠些,当年你太爷爷制药时,要在三伏天正午取柏树露水调...”
话音被街对面的机械轰鸣打断,康泰大药房正在安装巨型广告屏。跳动的红光透过窗棂映在《大医精诚》匾额上,将“诚”字染得猩红刺目。
“那后生倒是会讨巧。”老爷子突然从药葫芦里倒出几粒松子糖,“说是从苏州来考察药材市场,把老周头三十年陈的艾绒全包圆了。”
后院的晾药架突然哗啦作响,二十四个竹匾在夜风中轻晃。
月光漫过格心窗上的桑皮纸,将爷孙俩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街对面的广告屏开始循环播放康泰集团的宣传片,穿着白大褂的药师正将电子艾灸仪扣在模特膝盖上。
老爷子慢悠悠地往香炉添艾绒,青烟在天花板积年的药尘间盘桓:“那个陆云深约了明早来看看咱们店里的药材,说要给他们家老人带一些回去。”
“叮 ——”
老式座钟沉闷地敲响,那悠长的钟声仿若一道无形的波,瞬间惊得药柜深处传来一阵窸窣声响。
半夏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吸引,下意识地一把抓起身旁的百草霜药包。
就在这时,陈年屋梁上积攒的灰尘,受了震动,扑簌簌地往下落,似细密的雪花纷纷扬扬。随着灰尘的飘落,底层暗格渐渐显露,里面静静躺着半卷已然焦黄的《炮炙十七法》,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久远。
“陆先生要买些什么药材?”半夏随口问道。
“说是要上等天麻和冬虫夏草,给家里老人治头晕症。”
清晨,薄雾似轻纱,裹挟着浓郁的药香,悠悠然漫进堂屋。
陆云深身姿挺拔,静静地站在八仙桌旁。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紫檀木药柜那铜制的海棠花拉手,动作轻柔而缓慢,仿佛在摩挲一件珍贵的艺术品。他的目光顺着屉面缓缓移动,扫过一个个斑驳的朱砂标签,在标有 “天麻” 的格子前微微停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
“苏医师。” 他转身时,带起一阵淡淡的带着些微苦意的沉香气。“这是老爷子昨儿定的野山参。” 说着,他打开一个枣红锦盒,盒中静静躺着三支参须虬结的参王,参体饱满,纹理清晰,正是长白山七年以上的林下参,在晨光的映照下,散发着古朴而珍贵的光泽。
半夏见状,拿起竹镊,轻轻夹起参体,对着光细细查看。参须间那一颗颗圆润的珍珠疙瘩,在朝阳的照耀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在诉说着自身的不凡。
“陆先生要炮制红参还是白参?” 她一边查看,一边不动声色地问道,眼角余光瞥见对方的指甲修剪得极为齐整,透着一股精致与讲究。
“家祖母畏苦,想制成蜜片。” 陆云深微微颔首,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个青瓷罐,轻轻揭开,一股清甜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竟是上好的枣花蜜,色泽晶莹,质地浓稠,一看便是难得的佳品。
药碾子的青石轮突然咕噜作响,半夏舀了把糙米铺在陶罐底:“林下参最忌铁器,得用竹刀切。”她抽出一柄包浆温润的篾刀,刃口在参体上划出流畅的弧线,“每片厚三分,蜜渍七日再晾晒。”
陆云深看着参片如雪絮飘落青瓷碟,忽然道:“听说川穹与天麻同用可治眩晕?劳烦再配三钱春柴胡。”
晨光斜穿过格心窗,将称药的身影拉得修长,半夏踩着榉木脚踏取最上层药屉。
“这柴胡是立春前采的嫩苗。”她指尖弹了弹戥子杆,“配着参片用蜂蜜水送服,晨起饭前最佳。”
忽然有麻雀扑棱棱落在晾药架上,啄食竹匾里翻晒的橘络。
陆云深接过桑皮纸包好的药包,忽然轻笑:“都说你这儿连包药的麻绳都浸过药汁。”他捻了捻泛着艾草香的捆绳,“难怪昨日见周大爷抢着要包药的废纸回去熏屋子。”
半夏将剩下的参须装进竹筒罐,罐身还留着去岁贴的三伏贴痕迹:“参须留着炖鸡汤,文火煨两个时辰。”
晨雾散尽时,街对面药店的自动门叮咚作响。陆云深站在青石门槛前忽然回头:“苏小姐可知哪里能买到正宗的柏子仁?”
药碾子里的糙米正发出细碎的爆裂声,半夏往陶罐里添了勺山泉水:“后山圆觉寺的老柏树,再过半月就该打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