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此时仍是春寒料峭,白日温度不高,祁连山雪山滴滴啦啦,还没有形成大的径流,河床裸露,荒凉之感随处可见。
戈壁滩上零星分布着骆驼刺、梭梭树,绿洲边缘的农田开始播种春小麦和玉米,苜蓿等牧草逐渐返青。杏花、梨花在村落间开放,花稀疏,色未浓。
随着出诊次数的增多,宜棠已经是骑马的好手,但刚刚高烧过后的人,体力有限,在马上颠簸一刻钟后,宜棠有些心慌,头愈发沉了,身子疲惫。
连泽说真没想到舅舅会允许你去。
宜棠说爹知道我是医生,见死不救,一辈子都放不下。
连泽又问做医生对你那么重要吗?
宜棠说重要,因为父亲说岁月漫长,人间无情,唯有一身技艺,既可傍身又可养心。这么多年,爹都是这样支持我,放任我,我总觉得,我爹比全天下的爹都要开明。
宜棠还想说,爹这一次这般坚持婚约,也不知为何,她真是不明白。宜棠不愿意再提婚事,尤其是与连泽。
这些话耗了宜棠很大的心力。连泽很内疚,西北的春天来的晚,马跑起来,风呼呼地吹,连泽怕宜棠说话吃了冷风进去,腾出一只手,把宜棠的头往怀里拨了拨,“不要讲话了。”连泽温柔地吩咐。
宜棠闭上眼睛,这一刻,天地间静谧,只能听见一个人的心跳,万事万物也无,只有一个男子起伏的胸膛。
真难想象这个小丫头一个人是怎么找到钟家的,骑马半个时辰才赶到。
这家人真是穷苦,低矮的土坯房蜷缩在夯土墙围成的院落里,走进房内,更见低矮狭窄,墙面龟裂处糊着发黄的麻纸,屋顶铺着稀疏的茅草,此时起了风,便簌簌作响。
宜棠取下自己的围巾,把连泽的头缠得严严实实,又把提前预备的氅衣披在连泽身上,连泽不解,宜棠单腿跪下,跟小丫头说:“医生不分男女,都能把你娘救活,你家里人若是问起,就说他是糖大夫的姐姐,千万不要说他是男人,否则你娘就有危险。”
宜棠拿出一包糖递给小丫头,小丫头得了糖,连忙点头,坐到一旁剥糖吃起来。
连泽看了一眼宜棠,这个姑娘,随遇而安应时而变的本领真强,有一种自带怡然自得的心态。
屋内仅有一张用榆木板搭成的土炕,炕上铺着层层叠叠的麻布片和打着补丁的棉袄,一个妇人躺在床上呻吟,她显然已没有了力气,宜棠和连泽上前查看,那妇人的眼睛直直的,头上冒着豆粒般的汗珠,头发一缕一缕,发出腥臭味。
大约是婆婆,出来絮叨,“稳婆也没有办法,怕担了人命官司,家里也没有粮食招待,便找了个借口跑了。我让老头子去寺里给儿媳妇烧香敬佛,有人说钟将军家有个西洋大夫会救人,还不要钱,就让丫头去了。”
老婆婆扑通跪下,“您若是不救她,这孙女儿就没了娘,老两口也养不活她,只能卖到外面去,菩萨可怜可怜她。”
又见连泽过于高大,不知道是男人还是女人,脸上神情古怪,但是不敢说,宜棠瞧得明白,“我姐姐,因为太高太壮,一直嫁不出去。”
老婆婆这才放下心来。
连泽虽然无奈,也只得如此,朝宜棠挤挤眉毛,宜棠假装看不见。
宜棠从医药箱里找出煤油灯点亮,连泽叹为观止,“你什么都有?”
“时间长了,就知道了。”
宜棠点燃的艾草束腾起青烟,在梁柱间化作游魂,连泽西装袖口浸透的血水正缓缓晕开,在粗麻床单上绘出诡异的曼陀罗。
“得罪了。”宜棠咬开琉璃瓶塞的瞬间,乙醚气息惊飞窗纸上的苍蝇。连泽骨节分明的手掌在产妇隆起的腹部推转,像在揉捏敦煌石窟的泥胎。
宜棠拿出红糖,让老婆婆备水化开,喂产妇喝下,连泽问:”糖大夫的名号还来源于此吧?”
“她几天没吃了,想来也没什么力气,这里没有别的,只能取些随手有的红糖、黄豆粉之类。”
宜棠从线包里取出针,在煤油灯中反复烧,这才在产妇身上刺下,见产妇精神好了些,宜棠以手覆上妇人腹部,果然又是孩子屁股冲下。
连泽让宜棠歇着,他仍旧在妇人的肚子上反复揉搓,好让孩子顺过来,妇人有了力气,叫声又大了些,宜棠慢慢喂了她一把豆子,照旧灌了红糖水,连泽示意宜棠胎位已正,宜棠在妇人耳旁说道:“你听我的,用力一把,孩子就出来了。”
妇人本已生产过,此刻胎位正了,又有了力气,接下来便很顺利,宜棠教她呼吸和用力,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一律光穿过泥糊的天窗,婴儿响亮的啼哭惊飞了梁间的燕子。
老婆婆和妇人千恩万谢自不待言,宜棠望着屋外的小女孩,只觉得,孩子托生在如此贫穷的家庭,也不知道是福是祸,相比之下,自己其实已经好过这世上万千人。
墙角支着三条腿的缺釉粗陶瓮,盛着掺着沙粒的黄米粥,老婆婆很不好意思,说没有粮食招待,宜棠连说不用,急急告辞。
连泽怕露馅,早早溜到屋外,见宜棠出来,急忙将她抱上马,阿宽紧随其后,宜棠径直躺在连泽身上,医生也是凭着一口气在做事,如今事情了了,她便再无力气。
头上有雁群掠过,耳旁有驼铃阵阵,还有野兔腾挪的沙沙声。
途经戈壁,春风卷起沙尘,夕阳在赭红色雅丹地貌上切割出血色沟壑。连泽前襟残留的胎脂泛着珍珠母光泽,与宜棠袖口的血渍在暮色中交相辉映。
路过罂粟田时,苗虽然刚刚破土,但足以让人想象再过几个月,成熟的果实在风中摇曳如骷髅铃铛。
宜棠抓紧他胸前的怀表链,德文刻痕在她掌心烙下十字印记。
连泽一惊,宜养感受到了,声音缓缓的,“西北地区鸦片种植泛滥,一些大户人家吸食鸦片成风,张掖的烟馆还算是悄然悄然存在于城乡角落。平凉城里,烟馆林立,毫无遮掩。”
“你救治过鸦片病人没有?”
“以前跟着嬷嬷们也配过治疗鸦片的药,总体来说,就是寻找替代品,减少对鸦片的依赖,然后逐步摆脱鸦片。”
“你怕不怕治疗惹出事故?”
“不怕。”
“为什么?”
“因为有姑父吧。”宜棠加了句:“他凶神恶煞的,对姑母不好,但对子女们,包括我,都是好的。你说,人是不是很复杂?”
连泽想着这句话,“人是不是很复杂?”突然,身上一沉,宜棠无力靠躺过来,连泽急急勒住缰绳,果然,宜棠昏过去了。她的脸红红的,透着病态。
“当心!”阿宽的惊呼被狂风撕碎。连泽感觉怀中人骤然瘫软,宜棠滚烫的额头贴着他突跳的颈脉,睫毛在惨白面容上投下濒死蝶翼般的阴影。
两匹马的影子被落日拉长投在烽燧残壁上,恰似敦煌壁画里飞天的飘带正在寸寸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