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的夜,被瘟疫的黑烟与背叛的寒刃割裂。帅府工坊的血腥气尚未散去,混入空气中弥漫的焦臭与病气,酿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韩章肩胛骨下的伤口虽已紧急包扎,但失血过多加上急怒攻心,这位铁打的汉子竟发起高烧,陷入昏迷。老鲁头守在病榻前,看着散落一地、被踩踏污损的关键图纸碎片,再看看韩章惨白的脸,浑浊的老泪无声淌下,双手因懊悔和愤怒而剧烈颤抖。他引以为傲的“惊蛰”,还未在战场上饮血,其核心之秘便已泄露,更连累忠勇的韩统领重伤垂危!
“狼帅…”老鲁头的声音嘶哑破碎,“是老朽…是老朽引狼入室…害了韩统领…误了大事啊!”
李长天站在榻前,玄甲上的血迹已凝成暗红。他没有看老鲁头,目光落在韩章紧闭的眼睑和那被冷汗浸透的绷带上。荒原暖流在体内奔涌,支撑着他疲惫欲倒的身躯,却驱不散那噬骨的寒意。柳红袖…那个低眉顺眼、手脚勤快的“女仆”,竟是赵铁柱埋得如此之深的一柄毒刃!她的背叛,不仅重创了朔方的脊梁韩章,更将“惊蛰”这柄尚未完全出鞘的利刃,暴露在了死敌面前!
“不怪你。”李长天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冻结的湖面,“是敌人…太毒。”他俯身,从地上拾起一片沾着韩章血迹的图纸碎片,上面模糊勾勒着箭匣机簧的联动结构。他指尖用力,将那碎片攥入掌心,锋利的边缘割破皮肤,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图纸…缺失多少?核心机要,泄露几何?”
老鲁头强忍悲痛,颤抖着指向地上:“最…最关键的三张总装图和机簧锻打淬火密录…被那妖女抢走了!剩下的…都是散碎部件图,若无总图和密录,外人想仿制…难如登天!但…但若落到精于此道的工匠大师手中…”他不敢再说下去。
难如登天,并非绝无可能。尤其赵铁柱背后,未必没有能人。李长天眼中幽蓝的火焰无声跳跃,冰冷刺骨。他缓缓直起身,看向窗外。东城隔离区的方向,隐隐传来压抑的哭泣和绝望的嘶吼,焚烧尸体的黑烟在夜幕下翻腾,如同狰狞的恶鬼。瘟疫在蔓延,人心在崩溃,盟友离去,大将重伤,核心机密泄露…朔方城,如同暴风雨中飘摇的孤舟,正被四面八方的巨浪狠狠拍击。
“守好韩章。”李长天对老鲁头下令,声音不容置疑,“他若有事,你提头来见。”他又看向侍立一旁、脸色同样苍白的王石头,“工坊所有参与‘惊蛰’制造的工匠,即刻起集中居住,由你亲自带人看守,寸步不离!胆敢泄露一字一句,或图谋不轨者…格杀勿论!”肃杀之气,弥漫整个房间。
“喏!”王石头抱拳,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 * *
李长天没有回书房,而是独自登上了朔方城最高的望楼。寒风如刀,撕扯着他的玄色大氅。脚下的城池,灯火稀疏,死气沉沉。东城隔离区的方向,火光摇曳,浓烟滚滚,如同溃烂的疮疤。西面,羌族营地空荡荡的,拓跋明月那抹火红的身影,连同她带来的生机与助力,早已消失在凛冽的北风之中。南面,是赵铁柱盘踞的黑石堡,如同一头蛰伏的恶兽,等待着朔方流尽最后一滴血。北面,契丹游骑的幽灵,仍在漠北边缘逡巡窥视。
孤立无援,内忧外患。
荒原暖流在体内奔腾咆哮,带来力量,也带来一种近乎毁灭的灼热。他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的路,正在崩塌。以往支撑他前行的东西——袍泽的信任、民众的拥戴、盟友的助力、复仇的信念——正在被瘟疫的腐臭、背叛的寒刃、以及这无边的绝望一点点侵蚀、瓦解。
他摊开手掌,掌心是被图纸碎片割裂的伤口,血迹未干。他凝视着那抹刺目的红,仿佛看到了陈墨消失在契丹火海中的身影,看到了韩章肩头喷涌的鲜血,看到了窑场和东城隔离区里无数绝望的眼神…这一切,都源于赵铁柱!源于这不公的世道!
一股暴虐的、毁灭一切的冲动,如同岩浆般在他心底翻涌、咆哮!焚尽这该死的瘟疫!踏平黑石堡!将赵铁柱碎尸万段!让所有背叛者、所有敌人,在“惊蛰”的蜂鸣中化为齑粉!
然而,体内那股冰冷的力量,如同最坚固的锁链,死死地禁锢着这股即将喷发的毁灭之火。焚城?踏平?朔方城内,还有数万军民!还有昏迷的韩章,还有忠诚的王石头,还有无数在瘟疫和恐惧中挣扎求生的无辜者!他们是根基,是力量,也是…责任!一旦失控,他将彻底沦为与赵铁柱无异的嗜血屠夫,脚下将不再是复仇之路,而是自我毁灭的深渊!
力量与毁灭,责任与疯狂,在他体内激烈地碰撞、撕扯!荒原暖流如同失控的野马,在经脉中奔腾冲撞,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垛口石砖上!
砰!
坚硬的青石瞬间碎裂!鲜血从他指骨间迸出,染红了碎裂的石块。剧痛让他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眼中那幽蓝的火焰剧烈地跳动、收缩,最终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决绝。
不能疯。不能毁。
他需要力量,需要更强大、更冷酷的力量,来打破这绝境!来守护仅存的一切!来…完成那未尽的复仇!
他缓缓抬起流血的手,目光越过绝望的城池,投向南方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大地。一个更加疯狂、更加孤注一掷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毒芽,在他冰冷的心底滋生、蔓延。
* * *
同一片寒冷的夜空下。
柳红袖如同一只受惊的狸猫,在朔方城南面崎岖的山林中亡命奔逃。寒风刺骨,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她身上那件仆役的灰布棉袄早已被荆棘划破,露出里面紧身的夜行衣。左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被韩章临死反击所伤)虽然草草包扎,但每一次剧烈的奔跑都带来钻心的疼痛,鲜血仍在不断渗出,在冰冷的夜风中迅速冻结。
她不敢停歇。身后仿佛能听到追兵的呼哨和“惊蛰”弩那令人心悸的嗡鸣。她知道李长天绝不会放过她,朔方的夜枭营会像跗骨之蛆般追杀而至。她必须活着,必须将怀中的图纸送到赵大将军手中!这是她潜伏多年,付出巨大代价才换来的功勋!更是她…唯一的生路!
然而,失血和严寒正迅速带走她的体力。眼前阵阵发黑,脚步越来越虚浮。就在她感觉快要支撑不住时,前方山坳处,几点微弱的火光映入眼帘!隐约还有马匹的响鼻声!
是巡逻队?还是…追兵?
柳红袖心头一紧,立刻伏低身体,如同幽灵般潜行靠近。借着微弱的星光,她看清了火光下的景象——不是朔方军!也不是赵铁柱的部队!而是…十几个穿着翻毛皮袄、带着弯刀、正围着篝火取暖的契丹游骑!几匹健壮的草原马拴在不远处的树上。
契丹人!他们怎么深入到这里了?
柳红袖脑中念头飞转。投靠契丹?不行,非我族类,语言不通,难以取信,而且契丹人凶残成性,自己一个重伤女子,无异于羊入虎口。绕过去?体力已到极限,随时可能昏厥。
篝火旁,一个契丹百夫长模样的壮汉正用生硬的汉语对旁边一个汉人打扮、形容猥琐的中年男子说着什么:“…赵铁柱…废物…粮草…烧…李长天…弩…可怕…”
汉人男子谄媚地点头哈腰:“是是是,百夫长大人说的是!赵大将军…不,赵铁柱他后方被袭,焦头烂额!不过李长天那‘鬼蜂弩’确实厉害,小的亲眼见过那铁甲被打得…”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眼中带着恐惧。
弩!他们在谈论“惊蛰”!
柳红袖眼中寒光一闪!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成型!她深吸一口气,压下伤口的剧痛,猛地从藏身处站起,踉跄着走向篝火,用尽力气高喊:
“大人!我有…李长天‘惊蛰’弩的…图纸!”
突兀的喊声打破了山林的寂静!所有契丹人瞬间拔刀,警惕地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浑身是血的女人!那个汉人同译也吓了一跳。
“什么人?!”契丹百夫长厉声喝问,生硬的汉语带着杀意。
柳红袖强撑着站稳,从怀中掏出那几张沾染着她体温和血迹的、至关重要的图纸,高高举起,声音因虚弱而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诱惑:
“大人!这是…李长天最厉害的杀器…‘惊蛰’弩的核心图纸!赵铁柱…愿意用重金…不!用这图纸的秘密…换取贵部的…联盟!共击…朔方!”
图纸!重金!联盟!共击朔方!
几个关键词如同最诱人的鱼饵,瞬间钩住了契丹百夫长贪婪的心!他看着柳红袖手中那卷起来的、染血的纸,又看看她狼狈却决绝的神情,眼中凶光闪烁,带着审视和怀疑。
那汉人通译凑到百夫长耳边,飞快地翻译着,眼神同样充满了贪婪和惊疑。
寒风呼啸,篝火噼啪作响。柳红袖举着图纸,如同举着自己的性命和未来,在契丹人狼一般的目光注视下,强忍着晕眩和恐惧,等待着命运的裁决。她知道自己是在与虎谋皮,但这是她唯一的生机,也是她完成使命的唯一途径!她必须赌!赌契丹人的贪婪,赌赵铁柱的名头,赌这图纸足以撬动漠北的狼群!
契丹百夫长盯着那染血的图纸,又看看柳红袖苍白却带着一丝异样媚惑的脸(她刻意调整了姿态),最终,嘴角咧开一个残忍而贪婪的笑容,用契丹语低吼了一句。
通译立刻对柳红袖说道:“百夫长大人说,图纸拿过来!若敢欺骗…把你喂狼!”
柳红袖心中稍定,强撑着一步步走向篝火。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但她知道,自己暂时…赌赢了第一步。朔方的致命之秘,正随着她染血的脚步,滑向更加混乱与危险的深渊。而李长天站在朔方城头,望着南方无边的黑暗,体内那撕裂般的力量碰撞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孤注一掷的决断。他脚下的路,已裂痕遍布,而他的选择,将决定这裂痕之下,是彻底的崩塌,还是…浴血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