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君臣对峙、气氛降至冰点的刹那,黄忠嗣却忽然轻笑出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恍然大悟”的神情,对着韩琦拱手道:
“韩公此言,真乃金玉良言,忠嗣受教了!”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无比诚恳,却又暗藏机锋:
“韩公所言极是!
但‘长者赐,不可辞’。官家于我,既是君父,亦是长辈。
君父赐予,恩泽天降,身为臣子,岂有推拒之理?若坚辞不受,岂非辜负君父一片拳拳爱护之心?
岂非不忠不孝?此其一也。”
他目光炯炯,直视着韩琦,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诘问:
“其二,韩公方才教诲,‘天下哪有不是的君父’?
官家天纵圣明,乾纲独断,所思所虑,皆为江山永固,社稷安康。
韩公方才言及‘君父犯错’、‘行将踏错’… 此言何意?莫非是在指摘君父之失?
此等言论,置君父于何地?身为臣子,公然指摘君父,妄议圣裁,这难道不是…更大的不孝不忠么?”
黄忠嗣的话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韩琦的心头!
第一道雷:“长者赐不可辞”。他巧妙地将皇帝封王类比为父亲赐予儿子珍贵的礼物,拒绝就是不孝!
这直接瓦解了韩琦“为黄忠嗣好”的劝谏基础——你不让我接皇帝的赏赐,是想陷我于不孝?
第二道雷:“天下哪有不是的君父”。这是儒家伦理的绝对准则!
韩琦刚才情急之下用“劝谏犯错君父”的道理,虽意在祖制,但言辞中确实隐含了“皇帝可能犯错”的潜台词。
黄忠嗣敏锐地抓住这一点,反手就扣上了一顶“指摘君父”、“大不孝大不忠”的帽子!
这帽子比“反对封王”要沉重百倍!
韩琦脸色由白转红,胡须微颤,显然被黄忠嗣这顶“大不孝”的帽子扣得又惊又怒。
但他宦海沉浮数十载,岂是易与之辈?
短暂的失态后,他眼中厉色一闪,声音陡然拔高:
“黄经略!休要曲解老夫之意,更休要妄言‘指摘君父’!老夫一片赤诚,天地可鉴!”
他猛地转向御座方向,对着赵顼深深一揖,姿态极其恭谨,但话语却字字如刀,矛头直指黄忠嗣的理论根基:
“陛下明鉴!老臣所言‘劝谏君父’,非是指摘陛下有失!
恰恰相反,正是为了维护陛下圣德,避免陛下因一时之仁,而违背了太祖、太宗皇帝所定之万世不易的祖宗法度!”
他深吸一口气,将“祖宗法度”的地位拔高到前所未有的位置,声音洪亮,响彻大殿:
“祖宗之法,乃太祖、太宗皇帝所制定!此乃我大宋立国之根基,安邦之圭臬!
其神圣庄严,尤在当朝君父之上!陛下身为天子,承祖宗之业,继祖宗之法,乃是大孝!
君父若违制,那便是不孝于祖宗!
我等臣子阻止君父违制,是为了让君父免于落下‘不孝于祖宗’之口实,免受后世史笔苛责!这岂是指摘君父?
这分明是为君父分谤,为君父尽忠尽孝啊!”
韩琦这番反驳,堪称老辣至极!
这番话掷地有声,逻辑严密,将“祖宗家法”抬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几乎堵死了“君父”在此事上乾坤独断的空间。
殿内许多大臣,尤其是旧党,纷纷暗自点头,深以为然。
连一些中立官员也觉得韩琦此言占理。
富弼立刻出声支持:“韩相所言,字字珠玑,老臣附议!维护祖宗法度,乃臣子本分,亦是维护陛下千秋圣名!”
吕公着、吴充等人也纷纷附和:“臣等附议!祖宗之法不可轻废!”
王安石依旧沉默,但眉头锁得更紧,显然韩琦这套“祖宗至上”的理论,
虽然此刻用来反对封王很有效,但也正是他变法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他心中滋味复杂。
赵顼坐在御座上,脸色阴沉得可怕。
韩琦这番话,听起来句句为他这个皇帝着想,实则是在用“祖宗法度”这个紧箍咒死死地套在他头上!
他感觉自己的皇权被这顶“孝于祖宗”的大帽子压得喘不过气。
群臣屏息,目光在皇帝铁青的面容和韩琦等重臣肃穆的表情间逡巡。
新旧两党罕见的联合,在这“祖宗法度”的大旗下显得牢不可破。
连王安石都沉默着低下了头,殿内只剩下一种令人绝望的、僵持的死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几乎要将所有人吞噬时,一个清朗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打破了这凝固的冰层:
“呵呵……”
众人惊愕望去,只见站在风暴中心的黄忠嗣,竟突然轻笑出声。
他甚至还抬手挠了挠鬓角,仿佛刚才那场关乎国本、剑拔弩张的争论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韩公,富公,王公,诸位同僚,”
黄忠嗣脸上挂着那恰到好处的“恍然大悟”般的笑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韩琦身上,“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诸位拳拳之心,忠嗣……受教了!”
他微微拱手,态度看起来竟有几分诚恳。
但紧接着,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将巨石投入深潭的平淡:
“我适才细想诸公所言,字字珠玑,真乃金玉良言,发人深省啊!”
他特意顿了顿,仿佛在回味这句“金玉良言”,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探询,看向韩琦等人:
“所以,诸公方才那般极力劝阻陛下封赏之恩,反复强调祖宗法度不可逾越,其深意……
莫非主要就是担心我黄忠嗣将来的子嗣不成器,担不起王爵之重,反而惹祸上身,甚至辱没门楣,连累我黄家一门忠烈之名?”
台阶!
一个绝妙的、让人无法拒绝的台阶!黄忠嗣主动将韩琦等人那冠冕堂皇的“祖宗法度”、“为君父分谤”的高论,精准地解读并“降格”成了对他黄氏家族“子孙教育”问题的深切关怀。
台阶是递过去了,可这台阶的材质却滑溜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