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汴京·延和殿
细碎的雪花无声飘落,给延和殿覆上一层薄薄的素白。
殿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深冬的寒意,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由河北新抵奏疏掀起的无声波澜。
赵顼指尖轻轻敲击着御案上那份来自大名府的密奏,嘴角噙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笑意。
“允承啊允承,”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更多的却是赞赏,“金矿是假,银山为真……你倒是给朕留足了颜面,也把刀子磨得更利了。”
奏疏里,黄忠嗣将倭国的地理、物产描绘得详尽,尤其点明其石见、佐渡等地蕴含的巨大银矿潜力——虽非民间谣传的遍地黄金,但其白银储量足以支撑大宋未来数十年的财政需求。
更让赵顼心折的是黄忠嗣的建议:以皇帝提议改名叫作“国家债券”,取代侵略意味极重“战争债券”。
此策不仅名正言顺,更能将天下豪族富贾的财力汇聚于中枢,用于支撑开拓辽东、经略海外的宏伟战略。
黄忠嗣在信中反复强调:“国债乃国信基石,绝不可滥发,需以国家岁入及新拓疆土之利为担保,取信于民,方能源远流长。”
“国家债券……”赵顼咀嚼着这个词,眼中精光闪烁。
他并未立刻召集群臣议事,而是抬手召来心腹内侍,低声吩咐了几句。
内侍神色一凛,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入殿后的阴影中。
安排已定,赵顼起身,缓步踱至殿门口。殿外,小雪初霁,点点银白映着朱墙金瓦,天地间一片肃穆宁静。
他负手而立,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越过黄河、燕山,直抵那波涛汹涌的东海,以及更北方那片广袤而动荡的土地——辽东,女真,辽国,西夏……
“石见银山……佐渡金山……”
他低声念着这些陌生的地名,脸上缓缓绽开一个志在必得的微笑,如同雪后初晴的阳光,温暖中带着锐利。
“辽之东京道,西夏之河西,乃至更西的故汉旧土……终有一日,都将重归华夏版图。”
他低声呢喃,“允承啊,我若真能成为千古一帝,你也必将成为千古名臣!”
......
富弼府邸,暖阁内炉火正旺,却驱不散众人脸上的复杂与凝重。
流言在京中喧嚣尘上,河北豪族的信件更是接连送至案头,内容出奇的一致:恳请朝廷诸位相公,支持发行“战争债券”,支持开疆拓土,以图长远之利——其中倭国“银山”之利被描绘得尤为诱人。
韩琦的脸色在跳跃的烛火下显得愈发灰暗,时不时压抑地咳嗽两声,蜡黄的手帕掩住了唇。
吕公着关切地低声问道:“稚圭兄,身子骨可还撑得住?这天气……”
韩琦略显烦躁地摆摆手,声音有些喑哑:“无妨,老毛病了。操心这摊子事,一时气闷罢了。”
冯京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河北那些人……这次是真的急眼了。
信里话里话外,都指着这条新财路。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我们若执意阻拦,恐非但与黄允承、王介甫对立,更会把河北这些根基深厚的大户,生生推到对面去。
这损失,承受不起。”
富弼端起茶盏,却没有喝,眼神深邃地扫过在座众人,缓缓问道:“诸公之意呢?”
吕公着苦笑一声,摊手道:“能有何意?此策明面上利国利民,更兼有倭国银利为饵,从哪个角度看,我等都寻不出正当理由反对。
河北诸族联名请愿,声势浩大,我们若出面硬顶,就成了众矢之的,白白担了‘阻挠国策’、‘不顾大局’的恶名。
这口黑锅,背不得,也背不起。”
韩琦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咳罢,他喘息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与忧虑:“此事……最可虑处不在眼前得失。
那倭国银山若真,自是大利。然则,此事一旦成行,武人……武人开疆拓土,功勋更着!
长此以往,民间只知有开疆拓土的将帅,谁还记得朝堂上运筹帷幄的文臣?此消彼长,乃国本之患……”
他话未说尽,但那深深的忧虑和无力感,却弥漫开来。
武勋日隆,文官集团引以为傲的“以文御武”根基,正被黄忠嗣用另一种方式——实打实的开疆拓土功绩和带来的巨大经济利益——一点点撬动。
而他们,面对汹汹民意和豪族诉求,竟找不到有效的反制手段。
暖阁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炉火哔哔作响。
半晌,富弼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脸上已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既然如此,此事……我等便不置可否。既不推动,亦不阻挠。
让王介甫他们去提,去争。若真有那金山银山,利国利民,陛下自会允准推行。我等……静观其变便是。”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诸公回去,安抚好各自关联的河北门生故旧,言明我等知晓其意,朝廷自有公断。至于其他,不必多言。”
众人闻言,心中了然。
他们只需在背后维持着与河北豪族的联系,确保利益链条不断,同时冷眼旁观,等待这“战争债券”和“倭国银山”可能带来的变数即可,赢了他们有利益,输了他们更有话说。
“善。”
众人纷纷拱手应和,脸上的拧巴之色稍缓。
商议既定,众人不再多留,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思告辞离去。
富弼独自留在暖阁,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久久未动。
韩琦那压抑的咳嗽声仿佛还在耳边,那“武人势大”的忧虑,如同一根细刺,深深扎在他心头。
这盘棋,越来越凶险,也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
但眼下,静观其变,守住基本盘,是他唯一能做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