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成都,大西王朝的皇城之内,一股看不见的暗流正在悄然涌动,其源头,便是那份已然昭告全军的北伐诏令。
“圣主欲效仿汉高祖,还定三秦,继而问鼎中原!”
这个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心,在成都的朝堂与军营中激起了千层浪。寻常兵士闻之热血沸腾,然而在大西军的核心将领之中,这份激动却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纷乱与不安。
尤其是对于张献忠最年长、也最信任的义子,平东王张可望而言,这道诏令不啻于一记响亮的耳光。
“定国……”张可望端坐在王府的书房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茶杯边缘,眼中寒光闪烁。他身为长子,过往任何重大的军事决策,父皇张献忠都会与他商议。然而这一次,如此重大的北伐方略,竟是张献忠与抚南王李定国两人在密室中一锤定音,直到旨意颁布,他才被“告知”结果。
这种被排挤在核心决策圈之外的感觉,让他心中的不满与嫉妒如同野草般疯长。李定国近年来战功彪炳,声望日隆,隐隐已有超越自己之势。如今,父皇更是将这桩“不世之功”的全权交予他,这让张可望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他不能坐视李定国借此机会,成为大西军中无可撼动的第二人。
次日,大西朝堂。
张献忠高坐于龙椅之上,意气风发。他扫视着殿下诸将,朗声道:“朕意已决,命定国率军十五万,即日北上,克汉中,图关中!待我大西铁骑饮马黄河,天下谁敢不从!”
群臣山呼万岁,唯独李定国神色坚毅,正欲出列领命。
“父皇,儿臣有本奏!”
一个洪亮而有力的声音打断了朝堂的热烈气氛。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平东王张可望排众而出,神情严肃,目光炯炯。
张献忠眉头微皱,但还是耐着性子道:“可望,你有何话说?”
“儿臣以为,北伐之举,过于激进,时机未到!”张可望一开口,便掷地有声,满堂皆惊。
李定国脸色一变,凝视着张可望,沉声问道:“兄长此言何意?如今李自成新败,清虏入关,中原震荡,正是我大西军北出争夺天下的绝佳时机,何来激进一说?”
“时机?”张可望冷笑一声,转身面向李定国,言辞变得犀利起来,“定国,你只看到了北方的机会,却忘了我们的根基在何处!四川未稳,南明余孽尚在窥伺,石柱的秦良玉、曾英之流屡屡犯边,我们此时倾国北上,万一后方有失,我等将成无根之萍!”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变得更加阴冷:“况且,孤军远征,粮草、军心皆是变数。我大西军中,可不能再出第二个张鼐了!”
“张鼐”二字一出,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张鼐曾是张献忠麾下大将,却在关键时刻率部投降明廷,此事一直是张献忠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张可望此刻提及,其用心之险恶,昭然若揭。他这是在公然暗示,李定国此番手握重兵远征,恐有不臣之心!
“张可望,你……血口喷人!”李定国气得浑身发抖,双目赤红。他忠心耿耿,何曾想过会被人如此构陷!
就在此时,让李定国更感心寒的一幕发生了。
“平东王所言极是!圣主,臣附议!”威武王艾能奇突然出列,声如洪钟。
“臣也以为,当先稳固四川全境,再图北伐!”定北王冯双礼紧随其后。
“李将军在军中威望尚浅,骤然统领十五万大军,恐难以服众,请圣主三思!”安西王白文选亦然上奏。
这三位皆是大西军的元老宿将,是张献忠起兵之初便跟随左右的兄弟。此刻他们竟如排演好了一般,齐齐站到了张可望一边,集体向李定国发难。
李定国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他据理力争,反复陈说北伐的战略意义,声音却显得如此孤单无力。他看向龙椅之上的张献忠,发现父皇原本坚定的眼神,此刻已经变得游移不定,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映出的不再是全然的信任,而是一丝难以察觉的疑虑。
这丝疑虑,像一根毒针,深深刺痛了李定国的心。
正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名塘报官神色慌张地冲入大殿,跪地泣报道:“报——!圣主!紧急军情!都督张广才将军在川东进剿曾英匪部时,中伏兵败,已……已为国捐躯了!”
“什么?”张献忠闻言,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脸色铁青。
艾能奇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抓住机会,痛心疾首地捶胸道:“圣主啊!张广才将军之死,正是因我等轻视了川中之敌啊!若大军尽数北调,曾英、秦良玉之流必将趁虚而入,届时成都危矣!请圣主以四川大局为重,先收复全川,为张将军报仇!”
这番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张献忠胸中怒火与疑虑交织,他死死盯住李定国,仿佛要将他看穿。良久,他缓缓坐下,声音冰冷地宣布:“李定国的北征计划,即刻取消!”
他转向张可望,语气中重新带上了倚重:“可望,朕命你即刻统兵十万,东进武昌!给朕把湖广拿下来!让天下人都看看,我大西的旗帜,不止能插在四川,更能插遍湖广!”
“儿臣,遵旨!”张可望大喜过望,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精光,他知道,这场权力的博弈,他赢了。
李定国如遭雷击,脸色苍白如纸。他不甘心,做着最后的努力:“父皇,武昌乃四战之地,即便拿下,亦是李自成的必争之所。儿臣愚见,不如将武昌做个人情,让与李自成,换其与我大西结盟,共同抗清,此方为上策!”
“住口!”张献忠勃然大怒,抓起案上的一方玉砚便砸了下去,玉砚在李定国脚边碎成几片。“妇人之仁,见识浅薄!朕的江山,是靠打下来的,不是靠送人情送出来的!你太让朕失望了!”
斥责声在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李定国的心上。
他知道,一切都已无法挽回。父皇的信任,已经荡然无存。
“圣主……圣明……”李定国深深叩首,声音沙哑,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这四个字。他缓缓起身,失魂落魄地退出大殿。当他转身步入殿外的阳光下时,那挺拔的背影显得无比萧瑟。他昂首望天,眼中没有泪,却充满了对这变幻莫测的局势,以及人心的深切失望。
大西政局的风向,在这一日,彻底改变。
而就在张献忠君臣因战略分歧而内斗不休之时,他们南返的动向,也早已被南明朝廷所洞悉。远在川东的督师陈奇瑜、白杆兵统帅秦良玉以及刚刚得胜的曾英等人,正紧急会商,部署防线。
刚刚被明军收复不久的重庆城,城防废弛,兵力薄弱,援军迟迟未至。所有人都清楚,一旦张献忠将他那狂暴的怒火与庞大的兵力转向南方,这座孤城,将要面对的,会是一场何等猛烈的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