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云楼的雅间内,空气中弥漫着名贵茶品的清香,却压不住从楼下隐隐传来的、人群的喧嚣与肃杀之气。
郑鸿奎没有看楼下的刑场,他的目光落在身旁的侄子郑森身上。他打心底里喜爱这个侄儿,郑氏宗族年轻一辈中,再没有比郑森更出色的了。
年仅二十三岁,身上却已有一种远超同龄人的沉稳。这种沉稳,并非少年老成的木讷,而是一种文韬武略兼备之后,自然流露的底气与自信。
郑鸿奎不禁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他只是一介武夫,仗着一身蛮力与不怕死的勇武闯荡,脑子里除了打打杀杀,便别无他物。与眼前的郑森相比,实在是天差地别。
“若我年轻时,有森儿一半的智谋与城府,或许今日的成就,便不止于此了。”郑鸿奎在心中暗自感叹。
他知道,郑森能有今日这般心性,皆因其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磨难。那是一场足以将任何天才碾碎的血腥风暴。
郑森的起点,是许多人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度。崇祯十一年,他便以优异的成绩高中秀才,成为南安县二十名廪膳生之一,由朝廷出资供养,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士绅。
崇祯十七年,他的父亲郑芝龙,为了让儿子的前途更加璀璨,不惜一掷千金,动用无数人脉,将他送入了天下读书人的圣地——金陵国子监。
在金陵,郑森的才华很快便得到了当时东林魁首、名满天下的礼部侍郎钱谦益的赏识。钱谦益正式收他为徒,并认为“福松”这个名字过于流俗,亲自为他改名为“森”,取“深沉茂盛,不可限量”之意。
他又为郑森取表字“大木”,寄予了他将来能成为国家栋梁的殷切厚望。那时的郑森,风华正茂,前途无量。
然而,命运的转折,来得猝不及防。
崇祯十九年,钱谦益因在国本之争中犯下大错,触怒天颜。崇祯皇帝下达了最严酷的旨意:凌迟三千六百刀,诛连十族。一场惊天大案,牵连千余人头落地。
那一日,郑森正在钱府的书房中读书。东厂的番子们如凶神恶煞般破门而入,带队之人,正是以心狠手辣着称的李有成。
郑森至今还记得那天的场景。老师钱谦益面如死灰,一众同窗哭天抢地。而他,则在混乱中被番子们用冰冷的锁链捆住,押入了那座传说中“活人进去,死人出来”的东厂诏狱。
诏狱之内,是人间炼狱。那里不见天日,酷刑与惨叫是唯一的主题。郑森亲眼目睹了太多士子因受不住酷刑而疯癫,或是在绝望中自尽。
所有人都以为,他这个钱谦益的得意门生,必然难逃一死。但最终,或许是郑家庞大的财力打通了关节,又或许是司礼监的王承恩不忍见青年才俊就此凋零,在其中斡旋周旋,他竟奇迹般地被释放了。
走出诏狱,重见天日的那一刻,郑森仿佛经历了一次死亡与重生。
这次劫难,也让他彻底看清了东林党人空谈的本质。他毅然决然地改换门庭,拜入了另一位名士——陈子龙的门下。
陈子龙与钱谦益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他出身几社,是文武双全的实干派。他从不离身的,是腰间的长剑,而非文人的折扇。他传授给郑森的,也不是虚无缥缈的道德文章,而是经世致用的“绝学”。
陈子龙常常一边擦拭着自己的佩剑,一边对郑森说:“大木,你要永远记住八个字:空谈误国,实干兴邦。钱牧斋之流,便是前车之鉴。”
这八个字,如同晨钟暮鼓,彻底敲醒了郑森。他明白了,在这个动荡的时代,仅仅有学问是远远不够的。想要实现“大木”的抱负,必须手握实权,脚踏实地。
正因如此,他才不甘于在江南安逸度日。他此番北上京师,目的十分明确。
他要亲眼见识一番,在天子亲政之后,京师是何等气象。他要亲眼看一看,整肃之后的禁军与城防军,是何等威武雄壮。他更希望能有机会,远远地瞻仰一下那位在他心中已近乎神明的天子。
在他看来,当今圣上,南征北战,平定内乱,击退建虏,整肃朝纲,重用厂卫。虽手段酷烈,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铁腕中兴之主。
他郑森,既是读圣贤书的士子,也是将门之后,身负报国之志,岂能在这风起云涌的大时代里,当一个只知空谈的缩头乌龟?
“森儿,”郑鸿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开始了,血腥气很重,你若是不适,叔父不怪你。”
郑森的目光,坚定地投向楼下的法场。他能看到行刑的刽子手已经举起了那柄薄如蝉翼的刑刀。
“叔父,不必。”他缓缓摇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
“高尔俨身为朝廷重臣,却暗通敌寇,此乃国贼。国贼当死,酷刑便是要震慑天下所有心怀不轨之人,此乃圣上的一片苦心。”
“我辈若想为国效力,将来免不了要上阵杀敌,直面生死。若是连这点血腥都承受不了,那还谈何建功立业?不如早早回家,在后院安稳度日。”
郑鸿奎闻言,眼中满是赞许,欣慰地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楼下传来一声撕心裂肺、却又被瞬间压抑住的惨嚎。行刑正式开始。那挑战人类想象极限的残酷场景,即便只是惊鸿一瞥,也足以让心志最坚韧的人感到强烈不适。
郑森早有准备,但当那血淋淋的一幕真实地映入眼帘时,他的瞳孔还是猛地一缩。
他放在窗栏上的双手,瞬间攥紧成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他屏住呼吸,强迫自己不移开视线,将那残酷的画面,一刀一刀地刻进自己的脑海里。
这,就是乱世。
这,就是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