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懿的一番话，情真意切。
龙椅之上，渊帝依旧沉默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让人看不出喜怒。
“一派胡言！”
林守禄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厉声呵斥。
“巧言令色！无论你有何种理由，欺君就是欺君！这绝不是你可以罔顾国法，玩弄朝廷于股掌之上的借口！”
钟懿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悲凉。
“林大人此言差矣。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长于锦绣玉堆之中，大人又何曾知晓，我等寒门学子，求学之路，步步维艰？十年寒窗，一朝功名，是多少人耗尽一生心血的唯一指望！”
“你！”林守禄面色一沉，被噎得说不出话。
钟懿却不看他，而是环视一周，目光扫过那些或惊愕、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脸庞，朗声再言。
“你这是在暗指陛下治下，阶层固化，寒门再难出贵子吗？钟懿，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影射陛下治国无方！”
林守禄立刻抓住了他话语中的漏洞，扣上了一顶更大的帽子，试图将他彻底钉死。
谁知，钟懿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澄澈，语气恳切。
“不。恰恰相反。”
“陛下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推行新政，减免赋税，已为天下百姓和寒门学子，做了所能做的一切！陛下之英明，亘古罕见！”
他先是毫不吝啬地送上了一记响亮的马屁，随即话锋陡然一转，变得凌厉如刀！
“然而！圣君在上，奸臣在下！正是因为有太多像当初青州那些士族豪绅一般的贪官污吏，他们盘踞地方，勾结一气，鱼肉百姓，堵塞言路，将陛下的恩泽，层层截断！才使得国策难行，民生困苦！”
“我钟懿今日之罪，罪在欺君！但我今日之困，困于奸佞！陛下要罚，臣心甘情愿！但臣恳请陛下，在罚臣之前，先彻查天下！”
“看看究竟有多少如我一般的寒门学子，被这些蠹虫蛀坏了根基，断送了前程！”
钟懿抬高声音，目光逡巡过金銮殿上所有的官员。
“造成百姓生活困难的，不是圣明的陛下！而是那些阳奉阴违，中饱私囊的贪官污吏！”
方才还义愤填膺，恨不得将钟懿生吞活剥的百官，此刻面面相觑。
他们脸上的鄙夷与快意瞬间凝固，转而被一种被冒犯的阴鸷与惊怒所取代。
这小子，不是在求饶，他是在泼脏水！他要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拖下水！
好歹毒的心思！
“一派胡言！”
一名身材微胖的户部官员终于按捺不住，越班而出，涨红了脸，唾沫星子横飞，“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国为民，夙夜匪懈！岂容你这欺君罔上的罪囚在此血口喷人！”
“不错！我大渊吏治清明，我等皆是秉公执法，兢兢业业，何曾做过有损朝廷颜面的事！你这是污蔑！”另一名刑部官员紧随其后，声色俱厉。
他们身后，附和之声渐起，矛头再次对准了跪在地上的钟懿。
林守禄见状，心中稍定，他重重点头，对着龙椅深深一揖。
“陛下明鉴！此獠分明是自知死罪难逃，便胡乱攀咬，意图搅混池水，将我等忠臣一并拖下泥潭！其心险恶，其行可诛！恳请陛下降下雷霆之怒，切莫被其花言巧语所蒙蔽！”
看着跪在地上的钟懿，林守禄心中嗤笑一声。
若是钟懿一直叫屈也就罢了，说不准皇帝看在钟懿立功的份上还会从轻发落，那些官员也会给钟懿求饶。
可这钟懿竟然如此愚蠢，竟然将矛头对准了那些所谓的贪官污吏。
官员之间，势力盘根错节，何其复杂？
这钟懿，简直就是找死！
正当林守禄洋洋得意之时，冷不丁得，跪在地上的钟懿，竟发出一声极轻，却又清晰的冷笑。
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讥讽。
他缓缓抬眼，目光越过那些跳脚的官员，竟然直接对上了林守禄的双眸。
“林大人，你方才说，青州官场，吏治清明？”
林守禄脖子一梗，傲然挺立。“那是自然！本官虽未亲至，但我……”
“你未亲至，有何资格在此断言？”钟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钟懿，自幼生于武定，长于武定！那里是山清水秀，还是污浊横流，是我清楚，还是你林大人坐在京城里凭空想象得更清楚？”
一句话，噎得林守禄哑口无言。
是啊，你一个京官，凭什么对千里之外的地方事务指手画脚？
而对方，却是从那片土地里活生生走出来的！
谁更有发言权，不言而喻。
林守禄的面皮涨成了猪肝色，他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心神。
“本官自然有本官的凭据！家弟林威，现任武定郡守！他时常在信中与我提及，武定郡在他的治理下，早已是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一片祥和景象！岂会有你口中那等藏污纳垢之事！”
他搬出了自己的堂弟，试图用一份郡守的“官方认证”来压倒钟懿的“个人之言”。
然而，他话音刚落，钟懿的嗤笑声更响了。
那笑声里，带着三分悲凉，七分嘲弄。
“好一个百姓安居乐业！好一个政通人和！”
钟懿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那么林大人，我且问你！当初我参加乡试之时，考场之外，有胥吏公然向考生索要‘茶水钱’，无钱者便被百般刁难，险些误了时辰！”
“此事，你那位贤弟林威，可知情？此事，你这位身在京城的御史中丞，又可知情？！”
林守禄的面皮瞬间一僵，心头“咯噔”一下！
钟懿怎么会将，又怎么能将这种事情放到台面上来讲！
科举舞弊是大案，但这种考场外的小吏勒索，根本上不了台面，更不可能传到皇帝耳中！
但是，这种事情虽然上不得台面，对于他们这些官员来说，却都是在默许的。
毕竟身为小吏，并没有多少银子，若是没有银子，怎么能孝敬上官。
于是，这种事情变成了考官和考生之间的默许规则。
而今日，钟懿竟然直晃晃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