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屋门,夜风拂面,檐下风铃轻鸣,廊灯投下一道道斑驳光影。
”白衍初“站在门槛外,沉默片刻,低头望着自己被月光洗得泛白的掌心。那掌心曾经捧过刀,也捧过心,如今却紧紧攥起。
步棋已落子,下一步要动的,是心脏。
可才走出几步,衣摆尚未落定,便有月堂的探子悄然靠近,低声禀报:“白大人,慎隐府传来消息,少楼主今日入内,到现在都还未离开。”
闻言,他脚步一顿,眼神微敛,眉间几不可察地皱起了一寸。
“……一整天?”低声重复,语气莫测。
风声吹过,他却蓦地转身,步伐未快却步步生风,转向那一片通往慎隐府的方向,眼底似有暗影翻涌。
慎隐府,廊灯寂静。夜风扫过道前朱漆门扉,铜环轻鸣。
谷青洲踏入内院时,护卫尚未来得及通传,主厅之中,耶律屋质已倚在门边阔袖拢风,似早就知他会来。
“白副将深夜来访,”屋质一如既往的笑,笑意却比平日更淡,“是想要人,还是想要答案?”
谷青洲微顿,目光落在他身后敞开的厅门。厅内一如既往的整洁,偏偏独缺一人。
“她人呢?”语气不轻,像是刻意压抑着什么。
“你说郡主啊?”耶律屋质语调悠然,“早走了。”
“走了?”谷青洲眉头微动,“去哪儿?”
屋质不答,反而反问:“你不好奇,她在我这里窝了一整天,都在看什么吗?”
说罢,他伸手一指,厅中案几上摊着一本厚重古卷,书页翻开处,是《阴阳术》的卷五:三魂归一。
谷青洲的瞳孔轻轻一缩。
“她看懂了吗?”他压低嗓音,指尖不自觉地掐紧袖口边缘。
“以她的悟性……八成是看懂了。”耶律屋质转身入座,半倚在席上,茶盏未动,神色却微凉,
“我本以为,她想找回你的人魂。但现在看来,她怕是更想弄清楚……你和白衍初到底谁才是主魂。”
“真是讽刺。”谷青洲嗤笑一声,慢慢走入厅中,缓缓落座。
两人隔席而坐,仿若棋局对垒。
耶律屋质端起茶盏,慢悠悠问:“你来,是要问她的行踪,还是想来探我的底?”
“你我心里都清楚,”谷青洲不避不闪,眼神冷沉,“北院大王必须除掉,无论你是为了自己坐稳位置,还是为了清君侧巩固兵权,我都不在意。”
“哦?”耶律屋质饶有兴趣地扬眉,“你倒是痛快。可我记得,北院与谷阁是旧交吧?直接同你家老头对着干……不怕污了自家祖名?”
“那就让它脏到底吧。”谷青洲语气陡然冷下,像是冰河裂缝悄然张开。“是亲是仇,我自己说了算。”
耶律屋质听得动容,放下茶盏,终于不再笑。
“你想借东辰之行做饵,引北院狗急跳墙。”耶律屋质道。
“而你——”谷青洲目光锐利,话锋一转,“看似什么都不做。其实是想借剿北院之名,把我推上前台,顺势揭穿我不是白衍初,好让云梦楼自己把我清理出去吧?”
他一语道破面前人的心机。
谁说换了副“内核”,”白衍初“就不是白衍初了?!
他的对手,依然如此工于心计,步步为营。
耶律屋质忽然一笑,坦荡承认:
“你不是他,萧钰给你的权限明显不同。置于我来讲,是个威胁,迟早会出事。我不过是提前做准备。”
两人对望片刻。
下一瞬,却如默契般地同时起身。
“合作。”谷青洲缓缓吐出两个字。
“如你所愿。”耶律屋质毫不迟疑。
这一刻,权谋的刀锋交错,彼此试探终成一道锋刃。
谷青洲整理了衣摆,准备离开时,再次问:
“她到底去哪儿了?”
耶律屋质这才缓缓站起,笑得懒散又意味不明:“她没说。但我猜……大概是去营州了。”
“你猜?”谷青洲皱眉,“她去哪儿你都不清楚?出门没有安排人跟着么?”
“郡主想要甩开他人,哪有探子能够跟得上?!”
二人突然默契地相视一笑。
谷青洲点了点头,附和他:“也对——”
耶律屋质屋质若有所思地走向案几,指尖翻回萧钰最后摊开的那一页上,轻轻一敲:
“也不全然不知……”
「巫鬼族魇魅术」六字赫然在目。
耶律屋质撩着眼皮看他,“她呀,大概是想去……刨你的坟吧。”
谷青洲的脸色在那一瞬陡变。
书页上的符阵图案与旧纸边缘残血相映成影,一股不祥的预感骤然袭来,他再无半句废话,袖袍一卷,转身而去。
屋质望着他背影消失在夜风中,啜了口冷茶,低声自语:
“还真是,同她一个德行的疯子。”
……
谷青洲命魂不可能无缘无故归入那人体内……是谁给了他‘再活一次’的机会?
夜风猎猎,卷着尘沙掠过营州荒野,残月如钩,照得人心头发凉。
萧钰翻身下马,长鞭一甩,将披风一裹,抬眼望向前方那座并不起眼的旧坟。
她亲手堆起的泥土如今已经下陷了一些,积水渗入土中,结着一层薄冰,静悄悄地,没有一丝生气。
她缓步走近,脚下泥泞不堪,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口上。
谷青洲的尸体,就葬在这里。
她记得,那一夜他死在她怀里,满身伤痕,血流如注。
谷阁的人不愿意帮忙,于是她便自己来,选了这处偏僻山丘下葬。
当时她自己力量有限,坟土挖得不深,随身只有斗篷包尸,那也是她最后一点能给的温情。
营州之役后,她救了被拐卖的孩子以及被黑气缠身的白衍初。大军出发前,她孤身离开。
而她也记得清清楚楚,那之后不久,黎姨来了。
“前脚我刚走,后脚她便赶到。”她喃喃自语,眼中寒光一闪。
当时她不曾起疑,只以为黎姨终究是母亲,来送儿子最后一程,是人之常情。
谷青洲的尸首定然会被很好的安葬,她便也就放心了。
后来,她随白衍初踏入黎姨的竹屋,自己还再次核证过。
可如今想来,黎雅当时来得太快了些……
「命魂归位,须以生魂为引。命魂无凭,非血祭不凝,神魂为器,乃容两魂并行之法。」
那本《阴阳术》里所载的“魇魅术”,叫她心头发寒。
白衍初的身体,在当时可以说是……完美的不能再完美的容器了。
她蹲下身,手指一点一点地拨开塌陷的土层,心跳加速,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泥土之下,没有尸骨。
空了。
那一瞬,她眼前一黑,几乎跪倒。
她强撑着爬起身来,将更深层的泥拨开。指尖触及的,并非棺木,也非衣物,而是一片被灵气灼烧过的焦黑痕迹,还有早已风化的灰烬,夹杂着诡异的咒纹残片。
“这是……术法反噬残渍。”她瞪大双眼,呼吸几乎停止。
神识中,九尾也罕见地低了几分:“这种术法,一旦启动,便是拿命去赌的。幸好……这位巫鬼族的巫女,赌赢了……”
赌赢了?!赌赢了,便是成功合二为一了……
那白衍初是不是……更没有回来的可能了。
萧钰咬紧牙关,眼底泛起潮意。
一桩她从未深究的局,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展现在她的面前。
风穿林而过,呼啸似鬼吟。
远处山头的风铃在天光微启前的黯淡中轻响,叮叮咚咚,像是冥冥之中有谁在哀悼,又仿佛有人,在低声讲述一段无从述说的执念。
萧钰久久立于坟前,一言不发。
泥土翻开了一半,残碎的术痕与灰烬暴露在黎明前的灰光里。
她僵在那里,手指沾着泥,像是被时间冻结了一般。
半晌,她喃喃出声,声音微颤:“你怎么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呢?我不允许!说好的男主呢?哪有爽文男主角剧情没走完,就先死掉的……你回来啊……”
泪水一颗颗砸落在泥土上,模糊了眼前,也模糊了心头。
下一瞬间,她疯了似的继续刨着泥土,不愿意面对残酷的现实。
“天道呢……天道在哪儿?怎么还没崩塌?!崩塌啊!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手指因湿土崩裂,血泥交融也全然不觉,指尖像是要把人从黄土中拽回来。
突然,一只手臂横空伸来,将她整个人从泥坑里拉起。
“够了!”谷青洲厉声低喝,力道几乎失控地将她拽进怀里,“晓晓,别挖了!已经没有了。”
萧钰反抗、挣扎,像只暴怒的小兽,低吼着:
“放开我!这不是他!你不是他——”
“别挖了!”谷青洲怒极,将她死死按住,掌心狠狠掐住她的脖颈前侧,迫使她抬头与他对视。
他的眼睛红得可怕,像是克制许久的火焰正在烧穿最后一层薄冰。
“我在这里,你看不到吗?!”他低声吼道,额头抵上她的,“我就在你眼前!”
萧钰的泪还在掉,满脸潮湿,满目哀痛,她瞪着他,眼中满是痛恨、不解与执拗。
然后,他骤然吻了下去。
是掠夺、是惩罚、是哀怒、也是极致的试图唤醒。
他的唇碾压着她的哭腔,带着血的味道,咬紧得几乎要渗出疼痛。没有任何技巧,只是狠狠地贴近,用尽全部的力气逼她回应。
萧钰起初拼命挣扎,双拳锤在他胸口,但下一瞬,她却揪住了他的衣襟,像是终于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在破碎的世界中能让她抓住的唯一支点。
吻并不温柔,反而像是两个疯子在互啃,唇舌纠缠间。他的唇角被她咬出血来,她嘴边也被撕开了皮。
萧钰终于吃疼,嘶声低叫,抬手就要抽他巴掌……
却被他迅猛反制,反手将她的手腕按在身后的古树上,树皮硌得她后背生疼。
她恶狠狠地瞪着他,指尖死死攥着他的手背,像是恨不得从这张熟悉的脸上剥下一层皮来,看清底下藏着的究竟是人是鬼。
谷青洲却忽然笑了,笑意极淡,甚至带着点轻蔑的讥诮。
“怎么?”他低头靠近,唇几乎贴上她的耳际,低声吐出一句,“不喜欢我用他的身体亲你?”
萧钰浑身一震,眼底愤怒如潮水般翻涌,他却不等她开口,又恶劣地补上一句:
“那你就当是他亲的吧。”他挑眉,声线又轻又慢,像是要故意激怒她,发泄自己内心胀满的酸楚:“反正是白衍初的身体,不都一样么?”
“你不是他!”萧钰几乎是从喉间挤出这句话,咬牙切齿,“他不会强迫我。”
谷青洲不怒,反而笑得更甚:“你怎么知道他不想?他早就想了。”
他手指沿着她的腰线往上,越过肩胛缓缓探向后颈,指腹轻轻贴在她的发根处,带着一股近乎痴迷的轻柔:“只不过这傻子,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而已……”
她气得发抖,却偏偏动弹不得。他的力道不重,单手控住她的皓腕,身体牢牢地箍住了她的腰,将两人逼近得毫无缝隙。
她胸腔剧烈起伏,带着恨意的目光对上他的眼,试图从他眼底挖出一丝熟悉的痕迹,可那里只有深渊般的沉静——与偏执。
他的呼吸贴近,她下意识侧头避开,却被他一只手扳回脸庞。
“别躲。”谷青洲轻声道,俯身吻住她的脸颊,轻柔得出乎意料。
那吻一路滑落,从耳后到下颚,再滑向她失控颤抖的唇角,像是一次漫长的探寻与诱哄。
“萧钰……”他声音低哑,额头抵着她的,声音像是含着火焰,“接受现实吧。”
“我即是他。”
语气一顿,胸腔鼓动,他闭上眼,压抑的情绪几乎快要失控。
——只是她未曾听见他话语的最后一缕尾音:
“……他亦是我。”
而萧钰,却在那一瞬间,前所未有的绝望。
她的灵魂像被强行撕裂成两半,一边挣扎着拒绝,一边又忍不住沉沦。谷青洲的气息灼热炽烈,真实得无法否认,可那份“熟悉”,却更像一场被强加的幻觉。
“你若真是他……就该懂,他无须用强的。”她吐气如兰,拂过他的侧颜。
距离这般近,近得他的喉结几乎就在她的唇齿之间,起伏微颤。
她瞥见了,突如其来的情绪猛地席卷心头。
——好想咬上去。
于是,下一刻,她真的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