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言论,如同一枚冰锥刺入了原本因晋王请战而略显激昂的气氛中。
许多党项将领脸上顿时涌起不忿,他们视割地为奇耻大辱!
然而王枢话语中透出的那份对实力对比的冷静评估,以及对灵州能否真正长期扛住火器的担忧,却也让那些务实者心头蒙上了一层阴翳。
他不是在唱反调,而是在提供一个更复杂、虽然耻辱却更现实的选项,供陷入两难困境的君主决策。
嵬名察哥的瞳孔微微一缩,心中怒火升腾。
王枢话中那隐晦的算计、深深的悲观、所谓割地之议让他嗤之以鼻!
他目光扫过王枢,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冷:“王参政忧国之心,本王理解。然,割地求和,无异于抱薪救火!今日割三州,他日宋人便敢要五州!待其兵临兴庆府下时,我等无险可守,难道再将祖宗基业拱手奉上不成?此议,名为议和,实为自掘坟墓!动摇军心尤甚!”
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他转向李乾顺,声音带着恳切与不容置疑的决心:“陛下!臣弟绝不相信,凭我大夏举国之力,灵州金汤之固,还有我党项男儿的热血,耗不干宋军的锐气!纵是那火器再利,其兵卒终是血肉之躯!唯请陛下……决断!”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到李乾顺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御座上,李乾顺的脸色如同结冰的湖面。
他没有立刻回应任何一方,只是缓缓站起了身,烛光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御座后的盘龙金屏上。
他在御阶前踱了两步,步履缓慢而沉重,每一次落足都像踏在群臣的心弦上。
殿内只能听到他靴底与金砖轻微摩擦的声音和外间呼啸不止的风声。
他时而停下,抬眼望向宫殿高耸的藻井,那里描绘着党项祖先拓土开疆的宏图伟业;时而垂首,凝视着冰冷的金砖地面,仿佛要看穿那沉甸甸的宿命。
王枢提到的“支撑时日恐远少于我军所需”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在他心中回响。
是啊,灵州再坚固,能扛得住那毁灭性的火器几天?
然而,嵬名察哥眼中那份决绝与宁死不退的光芒,如同淬火的精钢。
这是他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信任的兄弟!
看着察哥坚定如磐石的眼神,李乾顺心中那份源于血脉深处的不屈和被逼到绝境的怒火,被彻底点燃。
党项人!从不曾真正屈服!
祖宗以区区之地,崛起于群雄之间,靠的不就是这副不屈的傲骨!
割地?那是饮鸩止渴!是将自己摆上任由宰割的案板!
李乾顺猛地转过身,面朝群臣。
在刚才漫长的踱步中,帝王眼中的犹豫、迟疑、恐惧,如同风卷残云般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近乎燃烧的决绝!
“察哥!” 他第一次在殿上直呼晋王名讳,带着只有兄弟间才能有的那份托付与信赖!
“臣弟在!” 嵬名察哥虎躯一震,昂然应声。
“擢汝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赐尚方剑!总揽所有军国重务!粮秣征调、丁壮集编、工事修缮、将帅任免、军法行刑,皆由尔一言决之!”
“臣弟!领旨!必以肝脑涂地报陛下托付!” 嵬名察哥轰然拜倒,山响叩首。
李乾顺的目光如同火炬般扫过每一个人,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王枢为国献策,其情可悯……然割地之议,勿复再言!”
他给这位老臣留了体面,却彻底封死了妥协之路。
“传朕旨意:自即日起,凡能握兵刃者,皆可为兵!凡府库所存,皆可为军资!凡路途所经,皆作焦土!”
“晋王!”
“臣弟在!”
“尔只管去守住灵州!朕……就在这兴庆府!” 他猛地一指御座,“等着我大夏健儿,从这绝死之地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他的话语停顿了一下,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悲壮之气弥漫开来。
“若……若天不佑我大夏……灵州城破之日……”
李乾顺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玉石俱焚的可怕决意:
“朕!即焚此殿!举族成灰!与祖宗同归!让那宋人,只得我大夏一片焦土!”
“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嵬名察哥声嘶力竭。
“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大臣都被这最后决绝的誓言所震撼,无论情愿与否,无论内心是悲壮还是不祥预感,此刻都只能跪倒在地,发出如潮的山呼。
战鼓已被皇帝亲手擂响,再无后退余地。
王枢随着众人一同跪下叩首,低垂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忧虑与复杂的无力感。
皇帝选择了血性的道路,却也赌上了国运。
他花白的脑袋低垂,一声微微的叹息被淹没在殿内那巨大的声浪里。
殿外朔风呜咽,卷起沙尘,猛烈撞击着厚重的承天殿门,发出沉闷的咆哮,风暴即将来临。
一场关乎西夏存亡的血腥决战,在这一刻,已然无法避免地被推上了轨道。
晋王府,三更。
风声似乎暂时被巍峨的院墙阻隔,但府邸深处,一种无声的焦灼却比冬夜的寒风更为凛冽。
距离承天殿诏令下达已过三日,明日便是启程前往灵州前线的日子。
这座象征着西夏顶级权势的府邸,灯火彻夜未熄,人影幢幢,一派山雨欲来的紧迫。
府门之外,喧嚣之声络绎不绝,沉重的驮车被府卫家将吆喝着驶入侧院。
枢密院甲杖库专程为晋王府的亲军送来了备用的兵刃,精钢锻打的长矛、弯刀、狼牙棒,还有成捆的黑色羽箭,在灯火下泛着幽冷的寒光,
战马嘶鸣,踢踏着石砖地面,鼻息喷出团团白雾。马夫们忙碌地加喂精料豆饼,反复检查鞍鞯辔头,确保每一副马具都无一丝错漏。
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钢铁、马粪、油料以及冰冷夜露的混合气息。
前庭通往正堂的回廊下,脚步急促而纷杂。
往利贺真背上的两把弯刀在跃动的火光下格外醒目,这个黑水军出身,嵬名察哥的心腹家将正在低声吩咐周围几个亲兵:“甲叶的绑绳再重新检查一遍。王爷的金狼头兜鍪,用鹿皮里子再垫上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