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八能的指尖刚要触到沈青梧肩头,一股裹挟着松涛寒气的罡风突然撞来——那力道沉如泰山,却带着他再熟悉不过的茅山主峰气息,掌风未至,心口已像被巨石碾过,闷得喘不上气。
“掌门?!”
他仓促间侧身,掌风擦着心口掠过,仍震得他气血翻涌,喉头涌上腥甜。转身时,正撞见茅山掌门须发皆张的脸,那双素来温和的眼睛此刻赤红如血,掌心里还凝着未散的淡金罡气——正是茅山至宝“镇岳掌”的内劲。
“明玄!你疯了?!”姜八能捂着发麻的胸口,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
茅山掌门明玄道长却没看他,一把将沈青梧拽到身后,老泪纵横地嘶吼:“姜八能!我早说过别靠近我儿!你非要逼死他才甘心吗?!”他死死盯着姜八能,掌心里的罡气又涨了几分,“青梧是我唯一的骨血,当年我把他送下山,就是怕你们这些所谓的正道,容不下他这出身!”
沈青梧愣在原地,脸上的狠戾僵住了。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私生子,师父待他严厉,却总在深夜偷偷给他送伤药,原来……
“师父……您……”
“闭嘴!”明玄道长打断他,眼神却柔了一瞬,随即又转向姜八能,满是决绝,“他画符助纣为虐,是我教不严!要罚要杀,冲我来!但你敢动他一根头发,我今天就拆了这天门山!”
姜八能这才看清,明玄道长的道袍下渗出深色的血渍,那掌“镇岳掌”竟用了十成功力——这老东西为了护儿子,竟不惜耗损毕生修为,甚至……伤错了人。
“咳……”姜八能猛地咳出一大口血,视线瞬间模糊。他能感觉到内劲如决堤的洪水般溃散,丹田处空荡荡的,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了。这一掌不仅震碎了他的心脉,更打散了他苦修多年的真气根基,怕是往后……再难动用半分内力。
“你可知……我刚才是想救他?”姜八能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看着明玄道长那双仍带着警惕的眼,突然觉得荒谬又悲凉。
明玄道长这才回过神,看着姜八能嘴角的血,看着他瞬间苍白如纸的脸,掌心里的罡气“嗡”地一声散了。他踉跄着上前一步,手抖得不成样子:“八能……你……你没事吧?我以为你要对青梧下杀手……我刚才……”
“镇岳掌……是用来护人的……”姜八能靠在石碑上,喘着粗气,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剧痛,“你却用它……伤了想护你儿子的人。”
明玄道长的脸瞬间失了血色,他扑过来想扶,手伸到半空又猛地缩回,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那上面沾着姜八能的血:“我错了……八能我错了……我这就传你心法疗伤……”他语无伦次地解腰带,想掏出珍藏的疗伤丹药,却发现手指都在抽筋。
“晚了……”姜八能摇摇头,苦笑一声,“根基毁了……神仙也难救。”他看向沈青梧,那孩子站在原地,脸色惨白,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们,“你儿子……比你懂权衡,只是……还没学会回头。”
明玄道长突然老泪纵横,他“噗通”一声跪在姜八能面前,堂堂茅山掌门,此刻哭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混账!我被猪油蒙了心!八能你骂我!打我!只要你能好起来……”
姜八能闭上眼,胸口的剧痛让他几乎晕厥。他想起年轻时,明玄也是这样护着他,在魔教总坛替他挡过暗器,在大雪地里背着他走了三天三夜。那时的镇岳掌,是替他劈开荆棘的剑,不是伤他性命的刀。
“起来吧。”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说,“终究是……父子天性。”
风吹过崖顶,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明玄道长抱着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沈青梧站在一旁,看着那个为他自毁道途的父亲,看着那个被误伤却不肯怨怼的老人,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姜八能望着翻涌的云海,丹田处空荡荡的,心里却奇异地平静。或许这样也好,往后不用再管什么正邪,不用再护什么龟甲,就做个寻常老人,看看日出日落。
只是……这掌镇岳掌,终究是碎了三十年的情分,也碎了明玄道长那双,本该用来护道的手。
崖顶的血腥味还未散尽,姜八能心口突然传来一阵暖意。低头时,怀中那七片龟甲正泛着柔和的青光,纹路间流淌的微光顺着他的血脉游走,竟将那股肆虐的心脉伤势稍稍稳住——虽无法挽回溃散的真气,却像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护住了他最后一口气。
“龟甲……”他喃喃自语,指尖抚过冰凉的甲片,这传说中能定乾坤的神物,到头来竟成了护他残命的屏障。
明玄道长正抱着头痛哭,沈青梧蹲在一旁,用袖子胡乱擦着脸,不知是哭是悔。崖边的风卷着血腥味掠过,谁也没注意到,戚爷那道狼狈的身影正贴着岩壁挪动。他的左臂被问心阵的符咒灼伤,露出森森白骨,可那双眼睛里,却还燃着未灭的贪婪。
方才混乱中,他趁众人被沈青梧的“镇岳掌”吸引,拼着被罡气扫中的代价,摸走了老仆掉落在地的半片龟甲残片。此刻那残片正烫得他掌心发疼,却也让他更疯狂——只要带着这东西逃出去,总有机会集齐七片,到那时……
“想走?”姜八能的声音突然响起,虽微弱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冷意。他抬眼望着那道几乎要融入岩壁阴影的身影,龟甲的青光映在他眼底,竟有几分看透人心的锐利。
戚爷浑身一僵,猛地转身,右手已扣住三枚淬毒的银针:“姜八能,你现在就是个废人,还想拦我?”他知道自己不是明玄道长的对手,更耗不起,话音未落,便将银针朝姜八能掷去,借着众人闪避的空隙,纵身跃向崖边的密林中。
“拦住他!”明玄道长怒吼着追去,可戚爷显然早有准备,身影刚入密林,便响起几声清脆的机括声,数道毒烟从树丛中爆开,呛得人睁不开眼。等烟雾散去,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只留下几片被毒烟腐蚀的树叶,在地上慢慢蜷曲成灰。
“这个孽障!”明玄道长气得浑身发抖,回头看向姜八能,眼里满是愧疚,“都怪我……若不是我刚才冲动……”
姜八能摆摆手,目光转向另一侧——封千机正跪在满地狼藉中,怀里紧紧抱着那张泛黄的画像,嘴里反复念叨着“师妹你看,我赢了……”。他的断臂处血流不止,黑血在地上积成一滩,可他仿佛毫无所觉,只是用额头抵着画像,笑得痴傻又凄厉。
“素心……你看,姜八能成了废人……戚爷跑了……这天下,还是我的……”他突然抬起头,眼神涣散,抓起地上一柄断裂的弯刀,狠狠朝自己的右臂砍去,“都是这只手……当年没能抓住你……砍了它……你就回来了……”
“师父!”他的弟子惊呼着扑过去,却被他一脚踹开。封千机举着带血的弯刀,对着画像连连磕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很快就渗出血来:“师妹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我不报仇了……我带你去种兰花……”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趴在画像上不动了,只有肩膀还在微微抽搐,像个终于耗尽所有力气的孩子。那些积攒了三十年的恨、怨、悔,终究没能敌过心底最深的执念,最后将他自己拖入了彻底的疯癫。
沈青梧看着疯癫的封千机,看着逃走的戚爷,再看看靠在石碑上、脸色苍白如纸的姜八能,突然“噗通”一声跪下,对着姜八能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响声。
“姜前辈,”他抬起头,脸上满是血污和泪水,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是我糊涂,是我鬼迷心窍……往后,我沈青梧若不能追回戚爷,不能还江湖一个公道,便让我道心寸断,永世不得超生。”
明玄道长看着儿子,嘴唇动了动,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抬手将一枚疗伤的丹药塞进姜八能嘴里:“先顾好你自己吧。这七片龟甲既护住了你的心脉,或许……还有转机。”
姜八能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崖下翻涌的云海。阳光穿透云层洒下来,照在龟甲的青光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像极了年轻时,他和明玄、和戚爷的师父一起,在月下练剑时溅起的火花。
那时的他们,眼里只有正邪,没有算计;心里只装着道义,没有私怨。
而现在,阴谋者在逃,疯癫者沉沦,受伤者残命,守护者……也终究护不住当年的纯粹。
只有那七片龟甲,还在静静泛着光,仿佛在说:有些债,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有些执念,疯了也好,醒了也罢,终究要在时光里,慢慢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