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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纸上的字迹因血水浸染有些模糊,仍能勉强辨认。

“陛下,安陵知州谢正才今以残躯血书告发睿襄王,睿襄王以钱庄为巢穴,明码标价卖官鬻爵,知县五千两,知州万两,盐运使三万两,更有加急铨选之费可免考骤迁。其将朝廷拨发的二十万两赈灾银熔铸假币,真银则分装百箱借商队运货送往长安,每箱封条皆盖有襄王亲军印信,沿途关卡无人敢查。”

“陛下,正才自入仕便立誓清为官廉为民,故三拒其拉拢。未曾料睿襄王其人狠毒至极,吾妻秦氏为证清白,持刃欲面见襄王却被王府侍卫当街殴打致死,弱子年仅十岁竟以同党之名流放岭南,至今音信全无。”

“正才早知此去必死,今日毅然赴死,望见信者勿惧权势。”

“谢正才...”

徐琅玕双唇轻颤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沉痛与悲怆:“谢大人一生清正廉洁,从不是什么贪官奸佞...”

“你这个叛徒!竟敢私藏这等东西!”

程朝挡在夏云庆身前,目光冰冷地看着睿襄王,怒斥道:“睿襄王,你身为皇室宗亲竟做出谋害朝廷命官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简直罪无可恕!”

睿襄王非但没有半分惧意,反倒仰头冷哼一声,脸上满是不屑:“哼,凭这一封信就能轻易定本王的罪?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这群乱臣贼子伪造妄图污蔑本王!简直荒谬至极!”

“哈哈哈哈...”

就在此时,夏云庆仿若疯魔一般突然癫狂大笑起来,他抬起颤颤巍巍的手指向门外那一众身着甲胄的王府侍卫,厉声质问道:“睿襄王,不愿与你同流合污做你幕僚之臣的忠臣良将皆惨死于你手,不过,你能杀人的躯体,可你能屠戮殆尽天下人忠君爱国之心吗?”

他在赌,赌这位新来的黜陟使徐琅玕有没有胆量将这桩惊天大案彻查到底,倘若他有这份勇气,自己哪怕豁出这条性命也要助他打破这死局。若是他畏惧权势退缩不前,那自己便只能咬着牙继续等下去。

毕竟,他与谢正才都深信在这大越国广袤的天地间,终有一日会有人敢踏碎这满地阴私,让朗朗乾坤重回人间!

“大人!”

院外,睿襄王的侍卫一个个跪下,他们猛地撕开自己手臂上的血肉,一封封被鲜血浸染的绢布尽数落下。

“费茂雄之子,今状告睿襄王谋害我父,今证据确凿求大人明察!”

“齐大通之子,今状告睿襄王谋害我弟,今证据确凿求大人明察!”

“岑显亮之子,今状告睿襄王谋害我父,今证据确凿求大人明察!”

“荣云平之子,今状告睿襄王谋害我兄,今证据确凿求大人明察!”

“赵应书之子,今状告睿襄王谋害我父,今证据确凿求大人明察!”

“谢正才之女谢玉合!”

一身素白丧服的谢玉合缓缓从人群中走出,少女双眼通红一步一步走到程朝面前扑通一声跪地,双手高高举起血书,字字泣血:“状告睿襄王谋害我谢家满门,今证据确凿求大人明察!”

这一局他们布了整整五年,纵使你睿襄王有权有势又如何,忠臣之心是杀不尽的,那些忠臣之后任会前仆后继往前。

“你!你们!”睿襄王整个人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

“你们这群疯子!”

短暂的错愕过后,他像是发了疯一般双手死死地揪住夏云庆的衣领,怒目圆睁:“夏云庆,尔等蝼蚁安敢噬主!这些年你跟着本王贪墨了多少银子,你心里最清楚!别忘了,当年若不是你精心做局,那谢正才又怎会轻易入套?!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帮凶!”

夏云庆轻蔑看着他的癫狂,冷冷地回应道:“是,没错。当年是我胆小怕事出卖了谢大人,我罪无可恕。等送你下了地狱,我自会紧随其后。”

“你疯了...”睿襄王松开手瘫坐在地。

证据确凿,睿襄王伏法,相关罪状被快马加鞭地送回长安,等候官家定夺。

...

转瞬已至七月,野草萋萋,程朝牵着椿安将谢玉合一路送到城外。

她看着面前稚嫩坚韧的少女:“玉合,如今睿襄王已然伏法,你终于为你们谢家翻了案,为何不留在故土呢?”

谢玉合拉紧缰绳,露出一抹明媚而坚定的笑容,说道:“多谢郡主美意。不过家父生前一直醉心于山水,还留有一本尚未完成的《山河志》。玉合想完成亡父的心愿游历大越的大好河山,待将《山河志》续写完成后再回安陵。”

“好。”程朝笑着举起酒壶,“相逢意气为君饮。”

谢玉合接过一饮而尽后将酒壶交还程朝,高声说道:“再见了,郡主殿下!”

骏马嘶鸣一声,渐行渐远的背影融入生机勃勃的绿意之中。

“玉合姐姐,她还会回来吗?”椿安拉着程朝的手,懵懂到。

风吹起程朝的发丝,她轻声笑:“大越的土地处处都是大越子民的故土,她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郡主!长安来信!”

连咸匆匆赶来,手中紧握着一封书信递到程朝面前。

长安的信?

手指轻轻挑开封印展开信纸,只见上面仅有简单二字:速归。

椿安好奇地踮起脚尖,努力张望着信上的内容:“程朝姐姐,你是要回长安了吗?那我也和你一起回秀水吧,我有些想我阿娘和阿爹了。”

程朝抬手摸了摸椿安的头,柔声道:“好,我带你回家。”

回到黜陟使府,徐琅玕负手立在门首,衣袂被晚风吹得轻轻扬起,瞧见程朝身影时,微蹙的眉尖倏地舒展,眼底漫上一层不易察觉的温软。

“吃晚饭了。”

椿安早按捺不住跑进府,程朝缓步走到徐琅玕身侧,裙裾掠过青砖时带起细碎的声响:“椿安饿坏了。”

徐琅玕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她身上:“长安来信,可是有急事?”

程朝轻轻叹了口气:“信上只写了速归二字,我猜应该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需我即刻回去。”

“嗯,那个程朝...”

徐琅玕欲言又止,素来从容的声线竟有些发颤,指间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嗯?怎么了?”程朝侧过脸,眸中映着他的光影。

他突然觉得喉间发紧,耳后根烧得发烫,往日审案时的利嘴此刻却笨拙得像生了锈:“用完晚膳……不如去安陵夜市走走?今日……是乞巧节。”

自己为何会这般紧张,他他他又不是再向心仪姑娘搭话邀约。

程朝先是一怔,眼尾的笑意便漫了开来:“好啊,我也正想去看看安陵的乞巧节是何等热闹呢。”

晚膳后,暮色四合,徐琅玕与程朝并肩出门,椿安原本欢欢喜喜地闹着也要一同前往夜市,结果小衙役半哄半抱地将她扛走。

“这几个月来,还是第一次见你穿这样款式的裙裳。”

衣裙浅绿与黛绿相衔恍若春山叠翠,腰间似霞蔚绕云以红绦相束,比卷宗里的朱砂批注还要明艳几分。

程朝微低下头指尖绞着裙摆,这几个月来奔波各地,为了办案方便,她一直以骑服劲装示人,今日难得有这样的闲暇,她特意将这件襦裙换上。

她早惯了劲装利落,此刻换上襦裙倒生出几分久违的女儿家的羞怯:“前几日陪椿安做衣裳,她偏要给我也裁一身,你……可觉得奇怪?”

“不会,衣裙很美。”

徐琅玕脱口而出,忽然意识到自己答得太快,耳尖在夜色里红得几乎要滴血,好在月色朦胧将这份绯红悄然掩盖。

“咳咳!”

街道两旁花灯渐次亮起,他忙别过头佯装镇定:“我是说,灯市要散了你走快点!”

怎说得这般别扭!

夜市深处的灯影愈发迷离,徐琅玕忽然瞥见转角处有盏并蒂莲灯悬在竹架上,两朵粉荷并蒂而开,花瓣上的金粉在灯火下流转。

“送你。”

程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是并蒂莲灯,眼尾漾起细碎的笑:“徐大人,乞巧节放并蒂莲灯,可是有讲究的。”

“哦?”他明知故问,盯着灯穗在晚风中轻晃。

“民间传说,未婚男女若共赏并蒂莲灯,便会像这花儿一样……”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声音骤然消停。

眼底涌现笑意,徐琅玕笑道:“去放河灯吧。”

池中漂着百盏琉璃灯,像落进水里的星河。

他瞥见程朝在灯底用朱砂写了行小字,字迹端丽:“愿天下无冤”

徐琅玕捧着手心里的荷花灯,灯底藏着不敢示人的私愿:“愿逐月华流照君”

灯放入水中,程朝轻推着手中莲花灯飘向他,两盏灯并排在水面上光影交叠,在涟漪中碎成点点金箔,恰似她眼中倒映的满池金鳞。

云影忽然遮住月光,周遭陷入短暂的黑暗,唯有流水声潺潺在耳畔。

“程朝你可知...”

徐琅玕侧目看向身侧人,声音轻得像落在灯面上的月光:“乞巧节的不只是乞手艺,还乞……”

“乞一段长久的缘分。”

程朝接过话尾,清晰地落在他心间。

月从云层后倾泻而出,惊起池边栖息的流萤,他的指尖在袖中掐出月牙,终究还是轻轻覆上她的手。

“我徐琅玕,今以三尺微命向神明祈愿。”

程朝的睫毛剧烈颤动,河灯的光影在她眼底碎成流金。

她没有抽回手。

“愿与卿共守长生。”

夜市的喧嚣忽然退成背景,唯有他拇指轻轻摩挲她腕骨的动作。

“徐探花可知...”

她忽然抬头,眼尾的笑意比花灯更亮:“你方才的话算是定情。”

“我知道。”

风过,幡动了...

...

晨曦初破,安陵城的城门缓缓开启,程朝一身劲装利落翻身上马,徐琅玕早早候在城门口,目光紧紧追随着程朝的身影。

“一路小心,长安局势复杂,万事多留意。”

徐琅玕走上前将亲手准备的锦盒递给程朝,锦盒里层层叠着桃花酥与碧螺春饼,最底层压着的信笺边角泛着卷边。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

他嗓音低哑,喉结滚动着咽下未说出口的千万个珍重。

程朝接过包裹锦盒,笑眸对上徐琅玕深邃的目光:“若到长安赶上春,千万和春往。”

马车里突然探出椿安气鼓鼓的脸:“那我呢?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

“左大小姐,这一路切记莫要闯祸。”

“哼,不同你说了!”

程朝轻声说道:“你在安陵也要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徐琅玕望着程朝远去的方向久久伫立,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大人,长安来了信,已放在您的书房。”

徐琅玕径直走进书房,案几上一封长安来信静静躺在那里,信封上熟悉的字迹让他心头一紧。

“......”

缓缓拆开信封抽出信纸,目光逐字扫过,他听见自己指节捏响的声音,手中的信纸悄然滑落。

抽筋剥骨的无力感快将他吞没…

“大人!”

连咸推门进来时,徐琅玕像被抽去筋骨的木偶歪斜着靠在椅背上,茶水在盏中结了层冷腻的油膜,阳光从东窗移到西墙,在他脸上割出明暗交替的线,照不进他眼底的灰败。

“......”

听见声音,徐琅玕缓缓抬起灰暗的眸子,喉间腥甜,余光中看见自己的手在发抖,眨眼间整个人脱力从椅子上摔下来。

“大人!”

连咸慌忙扶住他,触到他冷汗浸透的中衣:“您这是怎么了!听闻你已呆在书房内一日一夜滴水未进,是出何事了?!”

暮色漫进书房时,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得像磨过的砂纸:“连咸,睿襄王的供词...噗!”

“大人!”

徐琅玕撑着桌沿,喷溅的血珠沿着雕花木纹蜿蜒,在素白的卷宗上晕出狰狞的花。

可笑啊...

砚台里的墨汁混着血倒映着他青白的脸,徐琅玕望着自己按在供词上的血手印,突然想起程朝在河灯底写的愿天下无冤。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他仰头喘息,喉间泛起铁锈味,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每说一个字肋骨都在碾磨着内脏:“连咸,去将睿襄王请来。”

“大人...”

连咸的话卡在喉间,因为他看见徐琅玕突然笑了,笑得肩膀发颤,笑得血珠溅在供词上,无可奈何的泪浓成不甘的血珠。

程朝,我没有办法了……

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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