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桢儿？在这里站着做什么？跟娘回家了。”
顾桢的视野渐渐变矮，一双属于青年人的修长手掌也慢慢变得短小，指腹手心经由日日苦练而得的硬实剑茧也渐渐消失，一双小小的手心中白嫩嫩的。
顾桢也想不起来自己本来在做什么了，听到娘的声音，就仰起头去看，声音稚嫩地回答道：“桢儿不知道，阿娘，桢儿想回家了。”
俯身下来的女子身上有着淡淡的皂角清香，一双手柔软，却牢牢地将小小的顾桢抱了在了怀里，搂着他往前走去。
“那桢儿陪娘去找爹爹好不好？”
顾桢清脆活泼地回道：“好！桢儿想爹爹了！”
“乖孩子。”
于是顾桢乖乖地被阿娘抱着往前走，走了很久很久，顾桢的下巴枕在娘亲的肩膀上往后看，那棵大榕树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耳旁也听不见潺潺水流了。
顾桢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眼角湿润润的，问道：“娘，还要多久呀？桢儿想睡觉了。”
抱着顾桢的人没有回答，只是一直紧紧地抱着他，一刻不停地朝前走去。
“娘？”
许久没能得到回答，顾桢疑惑地直起身子，看向阿娘的侧脸。
这一看，顾桢被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
花娘的脖颈上一片苍白，皮肤干燥，没有光泽，松垮垮地耷拉在明显凸起的暗青色血管上，侧脸上全是干涸板结的暗红血痕，一双眼睛像是被太阳暴晒许久的死鱼眼睛，干干地瘪下去，没有一丝神采。连抱着他的一双柔软的手也变得僵硬冰凉，十指的指甲深深刺进了顾桢的身上
“娘？你怎么了娘？”
顾桢被吓得哭了出来，抽抽噎噎地伸手，想要用袖子去擦干净花娘脸上的血，却无论怎样也弄不下来，他尝试去抠掉血痂，却险些把花娘的半张面皮也给跟着扯下来，顾桢瞬间被骇得一动也不敢动。
“我们去找爹爹呀。”
花娘的嘴巴没有张开，却弯起一个大大的弧度，嘴角几乎要到耳侧去，幽幽地空洞声音从她的喉中传出。
顾桢呆呆地看着她，只感到脑袋中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肿胀，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动，血管内鲜血奔腾如河水决堤，一颗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娘早就死了，爹也是，死在二十年前。
顾桢记了起来，自己明明在郭邑城的客栈中打坐，要以身作饵，与北州的寥玉真君一同要将在夜中作怪的东西给揪出来。
他一霎那想清自己的处境，全身施力，从怀抱他的东西怀中滚落下来，狠狠地摔在地面上。
“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顾桢下意识反手去拔剑，却摸了个空，愣了一下，发现自己仍然在梦境中，并未醒来。
“花娘”脑袋重重一歪，像是一只没有固定好的皮球一般歪在肩膀上，一双干涸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球突出，嘴巴开合，空洞的声音带着疑惑，在这处梦境空间里回荡：“你怎么能认出来我不是你娘呢？”
说着，她的眉头还微微皱起，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
顾桢冷声喝道：“我双亲早已逝世多年，你如今假扮他们的样子进我的梦里哄骗我，是何居心？”
“哎呀，”那人嘻嘻一笑，转而嘴巴一瘪，委屈极了，“我明明是见你内心思念父母，才好心前来安慰安慰你，你不是也很开心吗？”
“你是不是很不满？”
那人的声音一下就从满是笑意转变为了冷厉冰冷，尾音拉长，像是有肉眼看不见的重重蛛网将顾桢牢牢裹住，虽然空无一物，顾桢的呼吸却陡然被掐住，张口只能颤颤地吸进断断续续的一口气，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
顾桢被狠狠掼在地上，脊背传来剧烈疼痛，喉咙里一下就弥漫上了血味儿，好不容易出声却也被打断。
“他们都很满意！他们每个人都很开心！为什么你不开心？”
顾桢又被一道力击中腹部，整个身体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一道寒凉至极的妖气因这一击流窜进他的身体，像是寒潮一般在体内席卷，冻得他浑身颤抖，呼出的气都是冰冷的。
顾桢意识越来越昏沉，有一刻甚至觉得浑身冰凉中泛起一股暖意，那人的尖利声音仍旧在耳边回响嘶喊，顾桢却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了。
“贱畜尓敢！”
一道厉叱响彻顾桢耳边，勉强唤回一些顾桢的神志。
朦胧的眼前出现一道橙黄的火光，顾桢迷迷糊糊的，看着那道火光越烧越近，呈火海之势席卷而来，“花娘”匆忙逃窜却为时已晚，她的身上只沾染了一点儿火星子，就如同热油中泼进一滴凉水，火星瞬间迸裂起来，熊熊火焰将“花娘”从头到尾笼罩其中，任她在火中尖叫嘶吼也无济于事。
顾桢落入了一个充斥了牡丹花香的怀抱，这个怀抱没有阿娘的怀抱那样柔软，很硬，但仍旧带着滚烫的热意，没来由得让他感到无比心安，就像是那一年被明渊抱了起来一样。
“师尊……”
顾桢嗫嚅几声，就闭上眼睛彻底安静下来了。
顾桢失去意识后，以他为锚点构筑的梦境就如同镜子被打碎一般片片破裂，逐渐显露出这间客房原本的模样。
寥玉嫌弃地看着怀里哭得满脸都是泪痕的顾桢，好悬没直接丢到床榻上去，思来想去，小孩儿才刚刚被损伤了魂体，一刻也马虎不得，若是被撞出了什么内伤，明渊出关后能直接给他戳个对穿。
寥玉只好轻手轻脚地将顾桢端端正正地摆在床上，给他脑下垫了枕头，掖好了被子，这才将目光投向在房间一角里浑身焦黑的八足蜘蛛。
“我真没想到，在这样一座小城里，还能看到据说已经灭亡了的网罗鬼呀？”
寥玉一抬手，那只不得动弹的蜘蛛就被一股无形之力扯进了他的掌心，蜘蛛的八只足估计已经被那把大火给烤熟烤干了，此刻被外力一碰就如同细炭一般断裂，蜘蛛的口器疯狂抽搐，发出细细的尖叫。
“闭嘴，不要吵到他睡觉，好吗？”
“现在该我们来聊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