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江滩的黄昏来得格外早,刚过四点,天光已经暗得像浸了墨。雷宜雨站在民生信托大楼的落地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份泛黄的《武钢债转股协议》,纸页边缘被磨出了毛边。窗外,长江水裹挟着细碎的冰凌缓缓东流,对岸的防汛墙在暮色中只剩一道模糊的剪影,像道横亘在时代洪流前的旧伤疤。
“公证处的人到了。”老吴推门进来,呢子大衣上沾着雪粒,手里拎着个锈迹斑斑的保温壶。壶盖上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防汛专用”,漆色已经剥落了大半。
雷宜雨没回头,目光仍钉在江心一艘正在破冰的拖轮上。船头撞开的冰层在夕阳下泛着蓝绿色的微光——那是掺了武钢废渣的特种混凝土碎屑,三年前浇筑防汛墙时剩下的边角料,如今被冰层裹挟着重新浮出水面。
苏晚晴从档案柜后绕出来,黑色羊绒裙摆扫过地上一摞捆扎好的债券凭证。她手里捏着半截粉笔,正往信托合同扉页上画某种复杂的计算公式。“林律师说条款有冲突,”她头也不抬,“防汛工程股权和武钢债转股不能直接挂钩,除非……”粉笔在“受益人”三个字上重重划了道线。
楼下突然传来柴油引擎的轰鸣。老吴扒开百叶窗,看见三辆印着“长江委”的吉普车歪歪斜斜停在信托后门。穿藏蓝制服的检查员正挨个拍打车门取暖,领头那人从怀里掏出的测温枪在寒风中闪着红光——那是去年从德国进口的工业级设备,能穿透三十厘米混凝土检测金属温度。
“郑明的人。”老吴的扳手在大衣口袋里硌出个凸起,“说是查非法集资,实际冲着债转股档案来的。”
雷宜雨终于转过身,从抽屉里取出个牛皮纸信封。信封上的火漆印是武钢三号高炉的简化轮廓,印泥里混着蓝绿色的金属粉末——和窗外冰层里的碎屑同源。他抽出张黑白照片推到桌沿:1991年寒冬,一群工人正往防汛墙基座里倾倒某种灰白色颗粒,镜头边缘露出半截被雪覆盖的自行车,车牌号“鄂A-327”在逆光中格外刺眼。
“告诉他们,”他用钢笔尖点了点照片里那个戴鸭舌帽的背影,“信托基金的第一批受益人是这些下岗工人。”
苏晚晴突然把粉笔一撅两段。半截落在《防汛工程验收记录》上,粉尘在“钒钛矿渣掺量7.3%”的数据栏晕开一片白雾;另半截滚到窗台,在结霜的玻璃上划出道尖锐的斜线——像极了国债期货K线图中的暴跌信号。
公证员是个戴圆框眼镜的年轻人,进门时不停搓着冻僵的手指。他带的钢印盒子在暖气片上烤了十分钟才勉强能按出清晰纹路。当雷宜雨把家族信托的受益人名单递过去时,年轻人突然“咦”了一声——名单背面透出模糊的蓝绿色纹路,像是被某种化学药剂浸泡过。
“这是……”
“防汛志愿者的劳保手套。”苏晚晴迅速抽回名单,指腹在纸面一抹,那些纹路立刻消失了,“仓库受潮,染料晕染了。”
楼下传来砸门声。老吴的金牙在阴影里闪了闪,突然拎起保温壶往地上一摔。壶胆炸裂的瞬间,几十枚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片叮叮当当滚出来——全是武钢劳保厂特制的工号牌,每枚背面都刻着“327”的钢印。
“让他们查!”老吴一脚踹开消防通道的门,“就说咱们在发下岗安置费!”
雷宜雨走到保险柜前,转动密码盘的手势像是在操作某种老式电报机。柜门开启时涌出一股带着铁锈味的冷风,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百多本手写账册,封面全是用防汛沙袋布料装订的。最上面那本被抽出来时,夹页里飘落几张泛黄的饭票——1992年8月15日,武钢食堂的红烧肉餐券,日期正是国债期货大战前夜。
“信托监察人设七个。”他把账册摊在公证员面前,内页密密麻麻全是铅笔记录的数字,有些已经被岁月磨得近乎透明,“每个都是当年参与防汛墙浇筑的工人。”
公证员钢印按到第六下时,郑明带着寒气闯了进来。他黑色皮手套上沾着冰碴,进门就掀开了墙角的电闸箱——里面藏着台老式无线电发报机,按键缝隙里塞着张1994年的国库券残片。
“雷总好雅兴。”郑明用警棍挑起残片,券面上的蓝绿色油墨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破产清算期间还玩收藏?”
雷宜雨从西装内袋掏出支钢笔。拧开笔帽的瞬间,笔尖渗出的不是墨水,而是某种蓝绿色金属溶液,滴在信托合同上立刻蚀刻出清晰的“武钢”字样。
“监察人每月例会定在七号。”他像没听见郑明的话,笔尖点在公证员面前的名单上,“地点是汉口防汛纪念碑——就是掺了武钢废渣的那段墙。”
窗外传来冰层断裂的闷响。一艘满载钢锭的货轮正驶过江心,甲板上的工人用铁锹铲着结冰的防雨布,锹刃刮起的冰屑在探照灯下像一场微型雪暴。苏晚晴突然走到窗边,呵出的白雾在玻璃上凝成片模糊的扇形,正好遮住郑明审视发报机的视线。
“对了,”她转头微笑,“信托基金每年要提取5%收益购买防汛物资——条款第37页第2行。”
郑明猛地合上电闸箱。他走到雷宜雨面前,皮手套按在家族信托的烫金封面上,留下个带着冰碴的手印。“你知道我在查什么。”他声音压得极低,指节在“受益人”三个字上敲了敲,“327战役那晚,三号高炉的检修记录被人动过手脚。”
雷宜雨从公文包抽出本《长江水文年鉴》,书脊里夹着张黑白照片:年轻的郑明舅舅站在防汛墙工地,手里举着块刻有“wh-327”的钢锭。照片背面用褪色墨水写着行字:“1991.12.14,掺量达标”。
“巧了,”他把照片推到公证材料最上层,“信托生效日也是12月14日。”
公证员钢印落下第七声时,大楼突然停电。黑暗中有金属碰撞的脆响,接着是郑明压抑的咒骂——他的手电筒照到了墙角的保险柜,柜门不知何时已经重新锁死,锁眼周围凝结着层蓝绿色的霜。
应急灯亮起的瞬间,雷宜雨正用钢笔在受益人名单上补最后一个名字。墨水在纸上晕染开来,显露出被化学药剂掩盖的原始笔迹:“长江防汛工程327名志愿工人(1991-1994)”。
雪又下了起来。民生信托的霓虹灯牌在风雪中明明灭灭,投在江面的红光与蓝绿色冰凌交织成一片迷离的网。远处,那艘破冰货轮已经靠岸,工人们正用铁锤敲开冻住的缆绳,碎冰落进江水的声音,像极了二十年前国债现券清点时硬币碰撞的脆响。
雷宜雨站在窗前,看着公证员冒雪钻进吉普车。年轻人怀里紧紧抱着信托契约,没发现文件袋夹层正缓缓渗出蓝绿色的水渍——那是苏晚晴用体温融化的冰晶,里面溶解着足够在零下十五度保持纸张柔韧的武钢特种防冻剂。
“监察人第一次例会,”老吴在身后清点着工号牌,“带不带防汛沙袋?”
江风卷着雪粒拍打窗户。雷宜雨望向漆黑的水面,那里有蓝绿色的光点随波起伏,像沉睡的金融密码正在苏醒。
“带账本。”他轻声说,“就写1991年冬天那批。”
雷宜雨将红蓝铅笔横压在《江滩防汛墙改造方案》上,笔尖残留的蓝绿色粉末在“商铺预留区“标注处晕开。“每50米设可拆卸单元,“他敲了敲蓝图上的虚线框,“汛期前48小时能全部拆除。“
郑明突然按住图纸一角:“防汛规范第三章第七条——“他的钢笔尖戳破纸面,“堤防保护区内禁止商业构筑物。“
“不是构筑物。“苏晚晴翻开《长江防洪条例》附录,“临时设施定义里包括...汛期可移除的预制构件。“
窗外传来江轮鸣笛声。雷宜雨看向对岸正在作业的塔吊——那里堆放着武钢新研发的轻型钢架,正是商铺模块的关键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