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朗刚谢过洛云舒,便见陈靖从人群里走出。他今日换了身墨色锦袍,腰间的狼头刀换成了玉佩,神色比论辩时缓和些,却仍带着锋芒:“秦朗,昨日是我失言。这杯酒,算我赔罪。”他举杯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倒有几分磊落。
秦朗也举杯回敬:“陈世子言重了,论辩本就是各抒己见。”
两人目光相触,没有了坛上的剑拔弩张,却仍像两股水流交汇,暗涌未歇。
“看来秦公子很受欢迎。”
一个温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秦朗转身,见三皇子陈睿渊正站在廊下,手里摇着玉骨折扇,镇南王陈昊与吏部尚书韩振分立两侧。
“殿下谬赞。”
秦朗躬身行礼,林诗允与赵承德、温清悠也连忙跟上。
陈睿渊笑着摆手:“不必多礼。今日无君臣,无主客,随意些才好。”
他目光扫过秦朗身后的三人,“这位是林姑娘吧?司农寺的王少卿还跟我夸你算的亩产账,比老吏还精。”
又看向温清悠,“洛刺史说你昨日帮漠北学子解围,倒是有机智。赵学子调度稳妥,国子监能夺魁,你功不可没。”
被点到名的三人忙躬身谢过,脸上都带着几分拘谨,却难掩意气。
镇南王陈昊忽然开口,玉骨折扇指向戏台:“听说秦公子不仅论政厉害,棋艺也不错?方才我与三殿下对弈,正缺个观棋的,秦公子可有兴致?”
这话看似随意,韩振却悄悄碰了碰秦朗的衣袖——镇南王的棋风凌厉,从不留余地,这分明是想试探他的应对。
秦朗笑道:“王爷棋力高深,晚辈不敢班门弄斧。不过方才听沈砚兄说,清风书院有位学子善解残局,不如请他来与王爷对弈?晚辈在旁学习,反倒更合适。”
他既没拒了镇南王的面子,又推了个台阶,陈昊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好个‘学习’,倒是谦虚。”
正说着,戏台的琴声停了,扬州刺史洛洪走上台,高声道:“诸位,今夜良辰,既是饯行,也是结缘。咱们大陈的江山,靠的就是在座各位——文官提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士绅扶农桑,学子明是非!我提议,共饮此杯,祝大陈风调雨顺,祝诸位前程万里!”
众人举杯响应,酒盏相碰的脆响里,秦朗瞥见扬州藩司周大人正凑到陈靖耳边低语,周大人是镇南王的表亲,两人眼神交汇时,都往他这边扫了一眼。
宴席过半,温清悠拉着林诗允去看杂耍,赵承德被几个武将出身的夫子拉去拼酒,秦朗则陪着林、武二夫子与几位老儒闲谈。
忽然有个穿青衫的文士走来,拱手道:“秦公子,在下是幽州商会的账房,听闻令尊镇西侯在西陲推行营田法,不知能否讨教一二?”
秦朗刚要答话,林夫子却抢先开口:“后生们的法子,哪及得上老大人您经营商路的经验?倒是幽州的桑麻,去年收成如何?”几句话便岔开了话题。
待那文士走远,林夫子低声道:“此人袖口绣着狼头暗纹,是幽王的人。别接他的话,言多必失。”
秦朗点头,忽然瞥见不远处的假山后,苏文正与一个戴斗笠的汉子说话——那汉子的身形,与昨日去行馆的人极像。苏文递给他一个锦囊,汉子接过便转身融入夜色,腰间的狼形令牌在灯笼下闪了一下。
“在看什么?”
韩振不知何时走到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见摇曳的树影。
“没什么,”秦朗收回目光,“只是觉得这后园的景致,倒与《扬州风物志》里写的一般。”
韩振笑了笑,声音压得极低:“三日后启程,你们走运河水路,我已让人在船上备了暗卫。镇北王与幽王都在盯着你,路上当心。”
秦朗心头一震,刚要道谢,韩振已转身走向陈睿渊,仿佛只是寻常闲谈。
戏台的琴音又起,这次唱的是《大陈开国记》,演到太祖与淮西诸将歃血为盟,台下一片叫好。
秦朗望着台上的灯火,忽然明白这场宴的真意——不是饯行,而是一场无声的阅兵。四藩的眼线在试探,中枢的重臣在观察,而他们这些年轻的学子,既是棋子,也是破局的可能。
“秦朗!”
温清悠举着两串糖画跑过来,一串是莲花,一串是书卷,“给你!杂耍师傅说,这叫‘文心映莲’,最配你!”
林诗允跟在后面,手里拿着块玉佩:“方才陈世子让我转交给你,说‘昨日论辩用刀,是他失礼’。”
玉佩是和田白玉,刻着“和光”二字。
赵承德也回来了,脸上带着酒红:“方才跟几位将军聊兵法,他们说明年漠北秋猎,让我定要去——秦朗,你说咱们回京后,真能有机会去边关看看吗?”
秦朗接过糖画与玉佩,指尖触到糖霜的甜与玉的凉,抬头看向同伴们眼里的憧憬,忽然笑了。
“会的。”
他说,“总有一天,咱们会用自己的脚,去丈量那万里河山。”
宴席正酣时,戏台暂歇,三皇子陈睿渊放下酒盏,目光扫过满座宾客,朗声道:“今夜群英荟萃,十一学院的栋梁与扬州父老齐聚,这般盛况,往后怕是难再得。既是饯行,总得留些念想——不如诸位各展才思,写篇文章记下今日?不论辞赋策论,皆可留此府衙,将来刻成碑,也算一段佳话。”
这话一出,席间顿时起了兴致。
清风书院的沈砚率先起身,拱手道:“殿下有命,晚辈敢不从?”
他走到早已备好的案前,取过狼毫,略一沉吟便落笔成文,写的是篇《扬州宴序》,辞藻清丽,句句不离“文友相逢,共沐圣恩”,写完引得一片叫好。
接着,白露书院的洛云舒也提笔写下《赠别诸生》,以“愿携书卷破云涛”作结,风骨峭峻,看得几位老儒频频点头。
漠北书院的叶寒舟却不喜文辞,挥笔写了篇《边策浅论》,虽短却字字如刀,说的仍是“屯田需集权,戍边当用重典”,倒也符合他军旅出身的性子。
众人接连动笔,案前宣纸渐堆起厚厚一叠。有夸扬州风物的,有论治学之道的,也有感慨相逢短暂的,虽各有千秋,却总少了些振聋发聩的力道。
忽然有位须发皆白的老贡生抚须笑道:“诸位佳作频出,倒是忘了位最该动笔的——秦公子既是‘天下文宗’,怎的反倒藏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