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楼上的风还带着煤烟味,秦朗却已站在京城的相府书房。
苏贺将幽王的罪证誊本推到他面前,墨迹未干,上面\"私通西梁贿赂皇子\"的朱批刺眼夺目。窗外的石榴花正开得艳,与案上的卷宗形成诡异的对照。
\"幽王败在三处。\"
苏贺指尖点着卷宗,\"一失人心,苛待庶子,盘剥商户,连矿奴都敢烧矿相抗;二失根基,将铁矿、商道牢牢攥在手里,却不知分寸,让宗室子弟成了砧板上的肉;三失智识,竟信西梁铁骑能替他挡推恩令,忘了唇亡齿寒的道理。\"
秦朗望着案上另外三份卷宗,封皮分别写着\"凉州青州燕州\",正是那三位尚未臣服的藩王。
\"镇北王陈崇岳,\"秦朗拿起凉州卷宗,指尖触到\"铁浮屠\"三字,\"与幽王不同。他善骑射,更善收拢人心——玄甲军的家眷都在凉州牧场置了田,死士的子女能入王府学堂。西域商路的税,他抽三成,却给麾下将领分两成,连北魏可汗都认他做'兄弟'。\"
苏贺冷笑一声:\"兄弟?不过是互市铁器换战马的交易。但他那十万玄甲军,三日奔袭八百里,确是心腹大患。幽王的狼头军靠凶戾,陈崇岳的玄甲军靠恩威,难破。\"
秦朗翻开青州卷宗,镇南王陈昊的画像上,月白锦袍衬得那人面如冠玉,丝毫不见藩王的戾气。
\"此人更棘手。\"
他指着\"凌波水师\"的条目,\"十五万水师盘踞天枢江,楼船可列阵对攻,比朝廷的禁军水师还强。他不苛税,反而私铸'镇南通宝',让江南商户都念他的好。\"
\"最险的是水鬼营。\"
苏贺补充道,\"去年漕运粮船沉没十二艘,查来查去,都查到无名水匪头上。陈昊养的乐工,怕是比宗人府的户籍官还清楚京官的底细。\"
秦朗最后拿起燕州卷宗,燕王陈景昭的画像里,须髯皆白的老者握着柄断剑,背景是长白山的皑皑积雪。
\"这位更像个牧民而非藩王。\"
他轻声道,\"半兵半农,春耕解甲,秋收披甲,辽东军十二万,粮秣自足。黄龙府的金矿年产万两,他只给朝廷送三成,却用七成贴补戍边将士——军户都说他是'小尧舜'。\"
苏贺的指节叩响案面:\"伪善。太祖赐他《平戎策》,他却在'削藩'旁画交叉骨;挂太祖画像,却在眼睛处戳洞,露出《太祖实录》里的削藩朱批。此人心里的怨,比幽王深十倍,只是藏得更深。\"
秦朗将三份卷宗并排放好,忽然笑了:\"幽王是明火执仗,这三位却是暗潮汹涌。镇北王靠铁骑与互市,镇南王靠水师与财货,燕王靠屯田与金矿——他们都吸取了幽王的教训,把根基扎得又深又广。\"
\"所以不能用幽州的法子。\"
苏贺端起茶盏,水汽模糊了他的眉眼,\"推恩令对幽州有效,是因为幽王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但对镇北王,你分他的地,他的玄甲军能踏平新封地;对镇南王,你分他的商路,他的水鬼营能让漕运断三个月;对燕王,你分他的田,他的半兵半农能立刻变成战兵。\"
秦朗指尖在\"镇北王与北魏互市铁器\"处停顿:\"幽王勾结西梁,我们能借矿奴、庶子扳倒他。镇北王勾结北魏,或许可以从'铁器'入手——北魏可汗要的是精铁,我们断他的铁,再许他更优的互市条件,未必不能让他们反目。\"
\"青州呢?\"苏贺追问。
\"镇南王私铸钱币,走私香料。\"
秦朗想起月神教,\"江南的商户既怕他的水鬼营,又贪他的通宝。若能让朝廷的'开元通宝'在江南流通无阻,再查抄他的走私船队,断了他的财源,那些乐工密探,怕是会先反水。\"
说到燕王,秦朗沉默片刻。那位善屯田的藩王,治下百姓竟称他\"小尧舜\",推恩令怕是最难渗入。
\"燕王的辽东军半兵半农,粮食自足。\"
他缓缓道,\"但他的金矿在黄龙府,高句丽人用参换铁,朝廷的斥候却总在长白山失踪。或许可以从高句丽入手,让他们断了与燕王的交易,再查他用'贡铜'名义送京城的金子,究竟藏了多少私货。\"
苏贺望着窗外的石榴花,忽然道:\"幽王败在'独',这三位胜在'合'——把军、财、民拧成一股绳。要破他们,就得让这股绳松劲。\"
他拿起朱笔,在镇北王卷宗的\"玄甲军战马出自凉州牧场\"处画了圈,\"先断他的马。\"
秦朗点头,想起幽州城楼上那面崭新的\"推恩\"旗。天下未定,他们要走的路,比平定幽州时更险。
\"陛下让你休整三月。\"
苏贺放下笔,\"三月后,先往凉州。\"
秦朗起身告辞时,正撞见苏晨捧着密信进来,信封上印着弯月。
苏晨低声道:\"从青州传来的,说镇南王的嫡子陈墨,最近常乔装成货郎,在江州码头转悠。\"
秦朗脚步顿了顿,想起那个在胭脂铺前挑海棠脂膏的女子。她的月神教,或许早已在青州布下了网。
走出相府,朱雀大街的阳光正好。秦朗摸出怀中的半朵琼花玉佩,与苏瑾雪的书签拼在一起——幽州的风雪已停,凉州的铁骑、青州的楼船、燕州的屯田,却还在等着他们。
他忽然明白,幽王的教训不仅在于如何败,更在于如何让那些看似稳固的藩镇,露出他们藏在\"合\"之下的裂痕。而这裂痕,或许就藏在战马的草料里,藏在走私船的货舱里,藏在高句丽人的参篓里,藏在那些看似臣服的眼神深处。
路还长,就像幽州城楼上的风,总要吹遍七州大地,才会迎来真正的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