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的朱漆大门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秦朗站在门前时,恰有群青衿学子抱着书册从里面出来,见了他,先是一愣,随即纷纷躬身行礼——如今的秦朗,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埋头苦读的庶子,幽州一役的声名,早随着文书传遍了京城,连国子监的新生都认得这张脸。
他刚要迈步,就被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喊住:“秦朗!你可算舍得回来了!”
苏晨从槐树下窜出来,月白直裰的袖子上沾着墨点,手里还攥着半块啃了一半的胡饼,“我昨儿还跟陈源说,你再不来,碑林上的《劝学篇》都要被我们拓烂了。”
陈源跟在后面,依旧是那副严谨模样,青布腰带系得一丝不苟,手里捧着卷书,见了秦朗便拱手:“回来就好。前几日林夫子还念叨,说你那套‘部族互市策’,该写进国子监的实务策论里当范本。”
周恒从辟雍殿的台阶上下来,笑着补充:“可不是?武夫子更甚,说你在幽州调遣乡勇的法子,比兵部新订的《操典》还实用,硬拉着我们推演了三日。”
秦朗望着这三个同窗,心头一暖。苏晨的机敏、陈源的沉稳、周恒的通透,都是他国子监生涯里最鲜活的底色。他刚要说话,就见林夫子和武夫子从大成殿方向走来,身后还跟着温清悠和林诗允。
林夫子依旧是件灰布长衫,手里摇着把旧蒲扇,见了秦朗便笑:“我就说今早喜鹊叫得欢,原来是我们的‘文宗’回来了。”
他目光扫过秦朗,“在幽州没少遭罪吧?瞧这手,糙得都能握得住弓箭了。”
武夫子拍了拍他的肩,力道不轻,带着武将的爽朗:“糙点好!读书人光会握笔可不行,得能握刀。你在幽州那手‘围点打援’的法子,我跟禁军的老弟兄们说了,他们都竖大拇指。”
温清悠站在林夫子身侧,手里捧着本《大陈律》,见了秦朗,脸颊微红,却比在温府时大方些:“秦二哥,你之前教我的批注法,我试着用到律条上了,林夫子说……说颇有见地。”
林诗允在旁凑趣,她穿件水绿襦裙,辫子上系着红丝带,还是之前扬州大比时那副明快模样:“何止颇有见地?清悠姐姐现在是国子监女学的‘小先生’了,每日围着想听她讲律条的,能从彝伦堂排到角门去。”
她说着眨眨眼,“倒是你,秦大文宗,把我们大家晾在国子监,自己在幽州风光够了才回来?”
这话引得众人都笑,秦朗脸上微热,正想答话,就见祭酒温启铭从长廊尽头走来。
温启铭藏青色的官袍上没半点褶皱,见了秦朗,目光温和却带着审视:“回来就好。随我来趟彝伦堂。”
彝伦堂里的檀香还和当年一样,案上摆着今年的新生策论,最上面那本的封皮上,赫然写着“效仿秦朗幽州策”。
温启铭指着案前的椅子:“坐。说说幽州的事,别学那些公文套话,我要听实在的。”
秦朗便捡了些宗族纠纷的细节说,温启铭听得认真,偶尔插句“这里用了《周官》里的‘均人’之法吧”“这点倒像父亲说的‘以柔克刚’”,句句都点在要害上。
末了,温启铭从书架上抽出卷东西:“这是你之前在国子监的策论稿,我替你收着呢。”
展开一看,正是扬州大比前,他写的《论华夷一体》,上面还有林夫子密密麻麻的朱批。
“当年你写‘胡汉非水火,乃同源’,多少人骂你离经叛道。”
温启铭叹了口气,“如今在幽州,你算是把这话做成了实事。”
他忽然话锋一转,“去凉州的事,定了?”
“是,三月后启程。”
“陈崇岳那里,不比幽州。”
温启铭指尖敲着案几,“他是太祖的老部下,手里的玄甲军,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父亲让我给你带句话——‘治边先治史’,凉州的百年部族恩怨,比任何兵书都重要。”
秦朗刚要道谢,就见赵承德掀帘进来。赵承德如今在史馆任职,穿件青灰色官袍,手里抱着卷《凉州旧志》,见了秦朗便笑:“就知道你在这儿。这是我从史馆抄的,里面记着陈崇岳早年在凉州屯田的法子,或许有用。”
他把书卷递给秦朗,又补充:“前几日碰到清悠,她说你要找懂胡语的通事?我认识个老译官,当年跟着你三叔在凉州待过十年,我已托人去请了。”
秦朗接过《凉州旧志》,指尖触到泛黄的纸页,忽然想起扬州大比时,赵承德为了帮他查对手的策论漏洞,在书库里泡了三夜。这些时日,无论他在顺境还是逆境,这些同窗师长,总在不经意间递来暖意。
正说着,苏晨他们也涌了进来,苏晨手里举着个木匣:“刚从库房翻出来的,之前扬州大比夺魁的奖品,你走得急没拿,我们替你收着呢!”
打开一看,是支青玉笔,笔杆上刻着“文宗”二字,正是大比的头名彩头。
林诗允笑着推了温清悠一把:“清悠姐姐的奖品,是块端砚,如今也常拿出来用呢。”
温清悠脸一红,却认真道:“秦二哥,我已托人给凉州的同窗捎了信,他们说会留意玄甲军的动静。”
武夫子在旁哈哈大笑:“你们这群小子,倒比兵部还消息灵通。”
林夫子则摇着蒲扇:“当年教你们‘学以致用’,如今看来,没白教。”
夕阳透过彝伦堂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在那支青玉笔上,也照在众人的笑脸上。
秦朗望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忽然明白,他即将踏入的凉州风沙里,从不只有孤影——身后有侯府的牵绊,有温府的期许,有翠云楼的隐秘关切,更有这些同窗师长用岁月沉淀的情谊,像一张无形的网,托着他,让他敢在未知的前路里,走得更坚定些。
温启铭看着这一幕,嘴角噙着笑意,悄悄退了出去。他知道,国子监教给秦朗的,从来不止经义策论,还有这份能抵御世间风霜的暖意与力量。窗外的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极了当年秦朗他们在这里读书时,琅琅的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