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边的荒地上,二十几个农人正顶着日头密植蝗厌草。此草幼苗时不过三寸,茎秆却带着金属般的青灰色,叶片背面的灰白蜡质层在阳光下泛着珍珠光泽,正是《植物名实图考》中记载的「藜科厌虫草」。王远蹲在育苗圃前,指尖碾开草茎,黏液渗出时竟带着铁锈味:「此草根扎七寸,专吸盐碱土中的浊气,叶片的绒毛能粘住蝗卵。」他早让匠人在播种前用白僵菌芽胞浸种,此刻破土的幼苗根部,都缠着极细的银白菌丝。
待草长至齐腰,田边已形成一道灰绿色的屏障。某日午后,首群蝗虫试探着落在草叶上,瞬间发出刺耳的振翅声 —— 它们的口器刚触到蜡质层,便被黏液粘住,复眼因烦躁而急剧转动,竟带动整群蝗虫向田中央涌去。王远摸着草茎上凝结的黏液球:「这黏液里掺了铁甲虫血淋巴,蝗虫尝过便知此处『有毒』,却不知真正的杀招藏在黏液里的菌芽胞。」
悬网捕蝗阵的搭建堪称巧夺天工。匠人在治虫坊后的麻棚里架起七口大铁锅,将苎麻在沸水中煮至半透,捞出后浸入混有白僵菌液的海藤胶汤。海藤胶来自岭南,经烈日暴晒成块状,此刻在铁锅中咕嘟作响,胶质裹着苎麻纤维,竟拉出尺长的银丝。「胶要煮三沸,每沸加一勺塞北驯鹿脂,」王远亲自搅动胶锅,「如此制成的网绳,遇水不腐,遇旱不裂。」
编网的匠人皆来自吴越,手中的梭子刻着避虫纹。他们将铁甲虫尸晒干磨粉,筛出最细的灰末拌入胶液,每根网绳便裹着淡金色的虫粉。网眼特意编成铜钱大小,王远解释:「蝗虫前翅展开约两寸,此网眼刚能卡住翅根,让它们既飞不走,又挣不脱。」当三十六张巨网在田间支起,阳光穿过网眼落在稻叶上,竟形成片片光斑,恰似撒了满地的铜钱。
蝗群被蝗厌草逼入网阵时,翅甲触到网绳的瞬间便发出「滋滋」轻响。最先被粘住的蝗虫疯狂振翅,却扯动相邻网绳,让更多菌丝顺着关节缝隙钻入体内。三息未到,僵直的蝗虫便如标本般悬在网间,翅甲上的铁青色渐渐被银白菌丝覆盖,在风中轻轻摇晃,竟成了天然的「虫煞警示」。陈老汉看着网阵中层层叠叠的僵蝗,忽然想起年轻时见过的城隍庙降魔图:「敢情这网不是凡人织的,是老龙王撒的天罗地网!」
第七日晌午,江淮的官道上腾起雪雾般的尘烟。十二架驯鹿雪橇踏过泥泞,鹿蹄铁掌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节奏。领头的巴特尔裹着熊皮斗篷,怀里抱着的长匣用驯鹿筋捆扎,匣角缀着的冰核菌鳞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从牛角村到扬州,咱换了三批驯鹿,」他掀开匣盖,十二幅驯鹿毛帘如瀑布般垂落,每幅帘子都缠着新鲜的松针,针尖挑着芝麻大的冰晶 —— 那是塞北雪原的馈赠。
老萨满在每幅帘子的毛穗间织入了「鹰羽纹」,当风穿过毛帘,竟发出类似鹰隼振翅的「簌簌」声。巴特尔示范着将帘子系在五丈高的竹架上,驯鹿毛在风中扬起又落下,远远望去,竟像有无数只鹞鹰在田畔盘旋。「去年雪灾时,我们用这法子骗过偷食的雪雁,」他拍拍王远的肩膀,「如今拿这虚张声势的把戏,骗骗这些没见过世面的飞蝗。」
果然,当蝗群第三次逼近田边,领先的几只突然凝滞在空中 —— 它们的复眼捕捉到毛帘晃动的影子,误将驯鹿毛的轮廓认作天敌展开的羽翼。翅甲碰撞声骤停,整群蝗虫在半空盘旋三匝,最终调头飞向无人的荒滩。陈老汉望着远去的蝗群,突然想起年轻时听过的塞北传说:「都说驯鹿是山林的精灵,敢情它们的毛也带着吓阻邪祟的灵气!」
王远却注意到帘子底部的细节:每幅帘子的毛穗末端,都缝着指甲盖大的火鳞菌核碎末。「老萨满想得周全,」他摸着微烫的菌核,「火鳞菌的温热气息能扰乱蝗虫的嗅觉,让它们更信此处有天敌驻守。」果然,当晚便有零星蝗虫试图偷越防线,触到帘子的瞬间便被菌核热气灼伤触角,坠地时已被早埋伏的白僵菌芽胞缠上。
暮色中,治虫坊的匠人开始收割僵蝗。他们戴着浸过菌液的苎麻手套,将蝗虫串成串挂在竹架上,待尸身阴干后磨成粉 —— 这将是来年春耕的「虫菌肥」,肥力比普通粪肥强三倍。王远站在田中央,望着蝗厌草在风中起伏,悬网阵上的僵蝗如垂挂的谷穗,塞北的毛帘在晚霞中飘动,忽然觉得这场灾变,不过是天地给农人的又一道考题。
「老陈头,」他招呼正在指挥收蝗的陈老汉,「明日教乡亲们在蝗厌草间种些蓖麻。《农政全书》说蓖麻叶能驱蝗,咱让草木与菌虫搭个戏台,唱一出百虫不侵的好戏。」陈老汉应声时,鬓角的霜雪被夕阳染成金红,仿佛预示着这场蝗菌相峙的硬仗,终将以共生共荣的平局,写入江淮的农耕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