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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芽长到半尺高时,香农河沿岸的风突然裹着寒意转了向。清晨推开基尔肯尼镇石屋那扇吱呀作响的橡木大门,雷蒙德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呛得打了个寒颤——泥炭地边缘结着层薄霜,像撒了把碎银,嫩绿色的共壤麦叶片蜷成小卷,叶尖泛着枯褐,像被莫赫悬崖的冷风抽打过的海草,蔫得提不起精神。

“这可怎么好?”基尔肯尼农会的老会长肖恩·奥康奈尔蹲在田埂上,粗糙的手掌抚过受冻的麦芽,指腹沾着细碎的枯叶末。他的爱尔兰粗呢帽歪在头上,露出的头发上结着白霜,声音里带着哭腔,“这是三年来第一回见麦芽长这么齐整,要是就这么冻没了……”

他身后的农户们也红了眼。利亚姆——那个总爱哼着盖尔语民谣的年轻农夫,蹲在被霜覆盖的泥炭地上,拳头狠狠捶着土块,“砰砰”的闷响里全是绝望;莫琳大婶怀里抱着刚会走路的小孙子,孩子冻得直哭,她却浑然不觉,眼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的围裙上,洇出深色的痕;几个白发苍苍的老汉拄着泥炭木杖,望着田里的麦芽直叹气,嘴里念叨着盖尔语的祷词,祈求圣帕特里克保佑。

这是香农河沿岸三年来第一次见到像样的麦芽。前两年的燕麦全烂在了涝地里,去年冬天,镇上一半的农户都靠着救济粮过活,孩子们的脸黄瘦得像没成熟的土豆。雷蒙德一行人带着共壤麦种上岸那天,基尔肯尼镇的教堂钟声整整响了一个下午,农户们说,那是希望的声音。可现在,这希望眼看就要被这场诡异的“回寒”冻碎了。

雷蒙德没说话,弯腰掐下一片受冻的麦芽,放在指尖捻了捻。叶片虽硬得像晒干的海草,茎秆却还带着韧性,他用指甲轻轻掐开茎秆,里面的髓心还泛着鲜嫩的绿,带着点湿润的潮气。“还有救。”他站起身,声音沉稳得像香农河底的磐石,压得住沿岸的风声,“肖恩,测下地温。”

肖恩·墨菲——那位来自都柏林的农艺师,早已蹲在地上,手里的温度计探头稳稳地插进泥炭地。他推了推被寒气蒙上白雾的眼镜,屏幕上的数字跳了几跳,最终定格在“3c”。“三度,”他语速飞快,带着都柏林口音的英语里透着急切,“比往年同期低了整整六度。表层细胞冻坏了,但根系没伤着,只要能快速升温,就能缓过来。”

“升温?咋升?”老肖恩·奥康奈尔急得直搓手,粗呢手套上的泥点掉了一地,“泥炭地这性子,太阳晒不透,火烤又怕烧着麦芽……”

“用秸秆覆盖!”雷蒙德眼睛一亮,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转过身,冲着农户们喊,“把谷仓里的燕麦秸、大麦秆都搬来,铺在麦芽根边,厚约十厘米!香农河的泥炭地保水好,但也最怕寒,秸秆能挡风,还能发酵放热,就像给它们盖了层棉被!快!”

老肖恩·奥康奈尔第一个反应过来,扯开嗓门用盖尔语喊:“利亚姆,带二十个人去仓库搬秸秆!越多越好!莫琳,去通知各家,把炕上铺的旧羊毛毯、破毡子都拿来,铺在最嫩的那片苗上!动作快点,别等太阳出来冰化了,麦芽就真缓不过来了!”

农户们像被点燃的泥炭堆,瞬间动了起来。基尔肯尼镇的仓库里堆着去年没收成的燕麦秸,本是留着冬天烧火的,此刻成了救命稻草。男人们扛着成捆的秸秆往田里跑,秸秆上的露水打湿了他们的粗布罩衣,他们却浑然不觉,泥靴踩在泥炭地上,踏出深褐色的脚印,像一串串省略号;女人们抱着羊毛毯赶来,莫琳大婶甚至把准备给小孙子做毛衣的新羊毛都抱来了,“先救麦子,”她红着眼说,“孩子冻着能扛,麦子冻着就没指望了”;连半大的孩子都提着藤篮,往麦芽根边撒碎秸秆,小手冻得通红,却跑得飞快,嘴里还喊着盖尔语的号子。

雷蒙德和肖恩·墨菲分头指导。雷蒙德教大家把秸秆铺成弧形,中间高两边低,“这样能兜住阳光,积点热气,还不压坏麦芽。”他边说边示范,手指捏着秸秆的边缘,轻轻搭在麦芽周围,动作轻得像在安抚受惊的小羊。有个叫芬恩的后生铺得太急,一捆秸秆压弯了好几株麦芽,雷蒙德赶紧扶起来,重新铺好,沉声道:“慢着点,它们刚挨了冻,经不住折腾。”

肖恩·墨菲带着几个识字的农户往秸秆上泼温水。铜桶里的水在篝火上烧得微烫,“温水能化霜,还能让秸秆贴紧泥炭地,”他边说边用木瓢沿着秸秆边缘浇,水珠渗进泥炭地,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像冻土在呼吸,“但记住别用沸水,会烫坏根须的——麦芽的根比婴儿的手指还嫩。”

“雷先生,您看这片!”利亚姆在香农河边的低洼田喊,声音带着哭腔,像被踩了尾巴的狐狸。雷蒙德心里一紧,提着步子跑过去,那片麦芽冻得最厉害,叶片发黑发脆,一碰就碎成了渣,连茎秆都有些发灰。利亚姆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拳头捶着泥炭地:“都怪我!昨天您让我多铺点秸秆,我想着离河近能挡风,就没听您的……现在可咋整啊……”

雷蒙德按住他的肩膀,指了指麦芽根须处的泥炭:“你看,土还是软的,根没冻坏。咱们多铺两层羊毛毯,再浇点草木灰水——草木灰能提温,还能防霉菌。”他蹲下身,亲手把最厚实的羊毛毯铺在麦芽上,边角用石块压住防风,又抓了把草木灰,兑在温水里,用瓢小心地浇在根边,“植物比咱们想的皮实,只要根还在,就有盼头。就像香农河的鲑鱼,再冷的水也冻不死它们溯流的劲儿。”

忙到日头偏西,薄霜终于化了,田垄上铺满了金黄的秸秆,像给麦芽盖了层厚棉被,远远望去,一片金灿灿的,在夕阳下泛着暖光。雷蒙德直起身时,腰杆疼得像要断了,他抬手抹了把汗,才发现手掌被秸秆边缘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血珠混着泥炭地的黑泥,凝成了暗红的痂。

“快歇歇。”阿木从帆布包里翻出个小瓷瓶,是艾琳托人捎来的伤药,他倒出些青绿色的药膏,小心翼翼地往雷蒙德伤口上抹,“艾琳姐早说过,香农河的泥炭地干活糙,让您多当心,您就是不听。”药膏触到伤口时一阵清凉的疼,雷蒙德“嘶”了一声,眼里却带着笑:“没事,这点伤算啥。你看那麦芽,下午太阳一晒,准能缓过来。”

果然,午后的阳光暖起来,像基尔肯尼镇酒馆里的吉尼斯黑啤,带着醇厚的暖意。秸秆下的麦芽渐渐舒展了些,蜷着的叶片慢慢张开,像睡醒的小鹿,怯生生地探着头。老肖恩·奥康奈尔扒开秸秆看了又看,忽然拍手笑起来,声音洪亮得能盖过香农河的水声:“活了!真活了!你看这叶尖,又泛绿了!”

农户们围过来看,田埂上爆发出欢呼,比圣帕特里克节的庆典还热闹。莫琳大婶提着个锡壶走过来,往雷蒙德手里塞:“这是自家酿的吉尼斯黑啤,温过的,暖暖身子。”锡壶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传过来,暖烘烘的。雷蒙德没推辞,喝了一口,麦香混着微苦滑进喉咙,暖意顺着血脉淌遍全身,连冻得发僵的手指都活络了些。

他望着田里的秸秆,忽然想起黑水河的春天——那时也常闹倒春寒,艾琳总带着大家往田里撒草木灰,说“灰能吸热,还能防虫害”,撒完灰,她会坐在田埂上,看着麦芽说:“你看它们多犟,越冻越想往上长。”原来不管是香农河的泥炭地,还是黑水河的黄土,土地的性子都是相通的,护苗的法子,也总有共通的地方。

可安稳日子没过几天,新的麻烦又来了。一场连绵的阴雨下了五天,天空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不见一点光。香农河的水位涨了半尺,浑浊的河水漫过了岸边的鹅卵石,秸秆吸饱了水,变得沉甸甸的,有些地方竟压得麦芽弯了腰,秸秆缝隙里还长出了白花花的霉斑,看着让人心里发慌。

更要命的是,河边几亩地的麦芽叶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褐点,像撒了把泥炭灰,用手一擦,能蹭下褐色的粉末。“是锈病!”肖恩·墨菲蹲在田里,手里的放大镜几乎贴到叶片上,脸色凝重得像这阴沉沉的天,“连续阴雨让湿度超标,锈菌繁殖得太快,这东西传染得厉害,不赶紧治,用不了三天,整片田的麦芽都得遭殃!”

老肖恩·奥康奈尔急得直转圈,手里的泥炭烟斗早就灭了,他却还在吧嗒嘴:“那咋办?镇上的药铺都问过了,没治这病的药啊!神父说这是恶魔的诅咒,要去教堂做弥撒……”

“不是诅咒,是真菌病害。”雷蒙德盯着叶片上的褐点,忽然想起临走前艾琳塞给他的那本农书,蓝布封面上绣着株小麦,里面记着各种土法子,其中就有防治锈病的。“用波尔多液!”他猛地一拍大腿,“肖恩,你记不记得配方?硫酸铜、生石灰、水按1:1:100的比例兑,能防真菌病害,农书上写着的!”

肖恩·墨菲眼睛一亮,像是被点燃的灯:“对!波尔多液!我在都柏林的农业杂志上见过!基尔肯尼有铜矿,肯定能弄到硫酸铜!老肖恩,快去镇上的铁匠铺问问,能不能找些硫酸铜和生石灰来,越多越好!”

老肖恩·奥康奈尔飞似的跑了,泥靴踩在水洼里溅起一片水花。雷蒙德和肖恩·墨菲带着农户们先给麦芽“松绑”——把受潮的秸秆轻轻扒开,让麦芽透透气,又砍了些细柳条,小心地插进泥炭地,把歪倒的茎秆撑起来,防止叶片互相叠压滋生霉菌。“就像给人搭架子,”雷蒙德边撑柳条边说,“得让它们站得直,才能晒到光,呼吸到新鲜空气。你看那捂在秸秆底下的,是不是就长霉了?”

阿木在一旁给大家分柳条,用刚学的盖尔语念叨:“雷大哥说,这叫‘通风透光’,跟咱们黑水河的法子一样!”农户们听得认真,手里的柳条摆得整整齐齐,像给麦芽搭了层小支架,远远望去,田垄上竖起了一片细密的绿影,在雨里轻轻摇晃。

傍晚时,老肖恩·奥康奈尔带着硫酸铜和生石灰回来了,他脸上沾着铜锈,裤脚全是泥,像是在泥里滚了一圈,手里紧紧抱着两个布包,喘着粗气说:“找遍了铁匠铺,就这么点,够不够?不够我再去科克郡问问!”

“够先救急!”肖恩·墨菲赶紧把东西搬到石屋,找了个大木桶,小心翼翼地拆开布包。硫酸铜是蓝色的晶体,像一块块碎掉的天空;生石灰是白色的块状,碰着水就滋滋冒泡。“比例是硫酸铜一份,生石灰一份,水一百份,”肖恩边说边示范,先用温水把硫酸铜化开,又把生石灰倒进另一桶水里,搅拌成乳状,“关键是不能沾铁器,不然会失效。”他把硫酸铜溶液慢慢倒进石灰乳里,搅拌时,木桶里泛起靛蓝色的泡沫,像香农河的浪花,散发出淡淡的腥味。

“这颜色真怪。”利亚姆蹲在旁边看,忍不住伸手想碰,被雷蒙德拦住了,“这药有毒,沾了手得赶紧用清水洗,千万别碰眼睛和嘴。”他从屋里找出几块粗布,分给大家,“蘸着药往叶片上抹,正反面都得抹到,尤其是有褐点的地方,一点都不能漏。”

抹黑时,天已经暗了,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农户们举着马灯在田里忙碌,昏黄的灯光映着靛蓝色的药沫,像撒了满地的星星。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光影在麦芽上跳着舞,利亚姆不小心踩到泥坑,摔了一跤,手里的布包掉在地上,他顾不上擦身上的泥,赶紧捡起来,心疼地说:“药没洒,还好,还好。”

老芬恩——那个总爱在田埂上吹风笛的老汉,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总把药抹到麦秆上,急得直跺脚。雷蒙德走过去,握着他的手,一片叶一片叶地教:“您看,褐点在叶背呢,得这样轻轻翻过来,蘸点药,慢慢抹……对,就这样,不急,咱们一片一片来。”老芬恩的手在抖,不是因为冷,是激动,他哽咽着用盖尔语说:“雷先生,您真是我们的福星……要不是您,我们这辈子都别想在这泥炭地种出麦子……”

“别这么说。”雷蒙德笑着擦了擦他手上的药渍,“这麦芽能活,靠的是大家一起使劲。您看这田,少了谁的力气都不行。就像这共壤麦,得石楠麦和初心麦缠在一块儿,才能长好。”

忙到后半夜,药终于抹完了。雨也小了些,淅淅沥沥的,像在说悄悄话。香农河的水声在夜色里格外清晰,像在哼着古老的歌谣。雷蒙德坐在田埂上,望着田里的麦芽,它们在马灯光里轻轻摇晃,叶片上的蓝药沫闪着光,像在点头道谢。肖恩·墨菲递过来块麦饼,是艾琳做的那种,用共壤麦粉和桂花做的,带着熟悉的甜香:“你说,咱们能守住这些苗吗?”

雷蒙德咬了口麦饼,甜香在舌尖散开,像艾琳在身边一样。他望着远处的黑水河方向,那里此刻应该也是一片灯火吧,艾琳会不会正坐在田埂上,看着他们种下的麦芽?“能。”他笃定地说,“你看这麦芽,挨过冻、淋过雨,可根扎得越来越深了。就像香农河的农户,再难的日子,有了盼头就能熬过去。”

肖恩·墨菲没说话,只是望着田里的麦芽,忽然笑了:“等麦收了,我一定去黑水河看看。看看能种出共壤麦的土地,到底长啥样,看看能教出你这样徒弟的艾琳,是个什么样的人。”

雷蒙德也笑了,他想起艾琳说过,等他回去,就用新麦粉做麦糖,熬得黏黏的,能拉出长长的丝来,像麦芽糖一样甜。到时候,他要带肖恩·墨菲尝尝,让他知道,黑水河的麦香,和香农河的一样甜,一样能暖透人心。

雨停的那天清晨,太阳终于出来了,像个害羞的姑娘,慢慢掀开了灰色的面纱。阳光洒在田里的麦芽上,叶片上的水珠闪着光,像缀了满树的星星。之前受冻的麦芽抽出了新叶,嫩得能掐出水来;带着锈病的叶片也渐渐转绿,褐点慢慢褪去;连香农河边最让人揪心的低洼田,都冒出了嫩黄的新芽,像刚出生的小鸟,怯生生地探着头。

老肖恩·奥康奈尔提着篮子,给每片田垄都插了块木牌,上面用盖尔语写着“护苗有责”。他说:“以后每天都派人守着,看温度、看湿度,再不能让麦芽遭罪了。谁要是不尽心,我第一个不饶他!”农户们都笑着应好,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

雷蒙德站在田埂上,看着农户们给麦芽浇水、除草,看着孩子们用麦秆编着小玩意儿,看着老芬恩坐在田边,用风笛吹着新编的歌谣,调子轻快得像麦芽生长的声音。忽然觉得,这些麦芽早已不只是麦子——它们是希望,是把黑水河与香农河连在一起的线,是让不同土地上的人们心连着心的纽带。

风拂过,麦芽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说:别怕风雨,我们正长大。雷蒙德知道,这些经历过风雨的麦芽,定会结出最饱满的穗子,就像那些经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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