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法斯特的晨雾裹着煤烟味,像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压在市集的石板路上。我刚把科克织的“家”字结麻布铺开在摊位的木板上,木楔子就“吱呀”响了一声——这木板是昨夜从矿场废料堆里捡的,边缘还留着铁镐砸出的豁口,倒正好能卡住麻布的边角。粗布上的蓝白格子间,红麻线绣的结像朵朵绽裂的火花,科克女工们特意留的毛边蹭着掌心,带着纺织机的温度——艾拉临行前塞给我麻布时说,这毛边叫“牵挂”,“让买布的人摸着,就想起线头那头的人,心就暖了”。
“这结咋看着眼熟?”一个穿矿工服的汉子蹲下来,裤脚沾着的煤渣簌簌落在麻布上。他指腹按在红麻线结上,粗糙的茧子蹭过线纹,竟没把线磨起毛。“我婆娘上周从科克捎来的围裙,就这花样!”他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她说系着干活,腰都不酸了,像有人在后头轻轻拽着似的。”
我刚要解释这结的来历,人群外突然传来尖利的争执声。一个穿粗呢大衣的妇人正死死拽着个半大少年,少年怀里的麻布卷松了角,露出里面的“家”字结,红麻线在晨雾里闪着光。“说了这布贵!你偏偷拿家里的钱买!”妇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大衣肘部的补丁磨得发亮,是用三种颜色的碎布拼的,针脚歪歪扭扭,一看就是自己缝的。
少年梗着脖子,怀里的麻布被拽得变了形:“玛吉婶说这布结实,能给爹做件新工装!他那件补丁摞补丁,矿上的风跟刀子似的,都能钻进去!”他的鞋帮裂了道口子,露出冻得发红的脚踝,却依旧死死护着麻布,像护着什么宝贝。
妇人突然红了眼,拽着少年的手松了半截。我认出她是矿上的洗衣妇汉娜,去年冬天见过她在河边捶衣服,冻裂的手泡在冰水里,搓着矿工们带血的工装,泡沫里都混着铁锈色。“这布……”她指尖刚碰到麻线,突然就掉了泪,豆大的泪珠砸在布上,洇出小小的湿痕,“跟我娘家科克的布一个味,有股子阳光晒过的暖。”
少年趁机把麻布往怀里紧了紧:“玛吉婶说,这布是用西海岸的麻织的,线里拧着‘家’字结,穿在身上,就像家里人在拽着你,不让你往危险地方去。”汉娜没再骂他,反而从围裙兜里摸出个油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枚磨得发亮的硬币,还有张揉皱的矿票。“给我来两丈,”她的声音发颤,“做两件工装,一件给娃爹,一件……”她顿了顿,往矿场的方向望了望,“给隔壁汤姆,他爹上礼拜矿难没了,天冷得快,得有件厚实的。”
我给她扯布时,指尖触到她的手,粗糙得像砂纸,指腹的裂口还沾着洗衣皂的白沫。“这布经脏,”我特意多扯了半尺,“矿上的煤黑好洗,用碱水泡泡就行。”汉娜非要把矿票塞给我,那票子边缘卷着毛,上面的数字被汗水浸得模糊:“这是我攒了三个月的洗衣钱,够吗?”
“够。”我把多余的布折进去,“送您的,给孩子做个护膝,下井的路滑。”她的眼泪又下来了,这次却笑着,把布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团火。
市集散了后,我往矿上走。沿途的小铺门口,竟都挂着科克来的麻布:面包房的老板娘用它包刚出炉的麦饼,结角沾着芝麻和黄油,香得人直咽口水;铁匠铺的伙计把它铺在铁砧下,火星溅上去,只留下个浅黄的印子,一点没烧坏;连酒馆的酒桶,都用这布当盖布,红麻线结在酒气里泡得发亮,像颗熟透的果子。
“先生可算来了!”矿场工头麦肯举着块麻布迎上来,他的粗布衬衫敞着怀,露出胸口狰狞的疤——那是十年前矿难留下的,当时他被埋了三天,靠块发霉的麦饼活了下来。“您看这布!”他把麻布往铁砧上一摔,布面蹭着机油和铁屑,却依旧挺括,“上周矿道渗水,用它堵了半宿,愣是没漏!比咱用的帆布强十倍!帆布泡了水就沉,这布吸水后反而更紧实,像块吸饱了劲的海绵!”
他拽着我往工棚走,棚子是用木板和油毡搭的,风一吹就“哗啦”响。棚里的矿工们正围着块麻布研究,有人用炭笔在结上画小记号:“这结能拆不?我想给我儿子编个当护身符,他明天上学,总怕被镇上的孩子欺负。”
麦肯突然掀起工棚角落的木箱,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麻布工装,每件的领口都缝着个“家”字结,红麻线在灰扑扑的布上格外显眼。“我让婆娘连夜做的,给下井的弟兄们都换上。”他拿起件往我身上比,布面扫过我的胳膊,带着股阳光晒过的暖,“您摸摸这针脚,科克的布就是经穿,咱矿工糙,干活时磕磕碰碰是常事,就得穿这种带着‘念想’的衣裳——知道家里人等着,下井都敢多走两步,心里踏实。”
正说着,矿道方向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慌乱的呼喊。一个年轻矿工抱着块麻布跑进来,布上渗着暗红的血,他的脸煞白,嘴唇哆嗦着:“吉米……吉米被落石砸了!用这布包着,血没渗出来!”
麦肯脸色一变,赶紧让人抬担架。我跟着跑出去,看见吉米躺在担架上,腿上的伤口被麻布紧紧裹着,红麻线结压在止血的草药上,像只手在用力按着,不让生命溜走。“这布救了他!”抬担架的老矿工抹着泪,他的胡子上还沾着煤渣,“换以前的破布,血早流干了!这布看着糙,裹在身上却软和,吉米刚才还说,不那么疼了。”
汉娜带着几个洗衣妇闻讯赶来,手里捧着热水和草药。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往麻布上浇热水,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这布吸水,草药汁能渗进去,比直接敷伤口管用。”她的指尖在结上轻轻按了按,“玛吉婶说,这结是‘活’的,能把草药的劲儿往肉里引。”
吉米的眼睛半睁着,看见汉娜手里的麻布,突然笑了:“汉娜婶,这布……跟我娘织的一样暖。”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股劲,“等我好了,也用这布……给我娘做件围裙。”
工棚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刮过油毡的“哗啦”声。麦肯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他攒的工钱,往我手里塞:“先生,再给咱来几匹布!矿上的弟兄们都等着呢,这布不光能做衣裳,还能救命,是咱的护身符!”
傍晚时,汉娜带着女人们来送热汤。她们的围裙都是科克麻布做的,结角缠着不同的物件:汉娜的系着块亮晶晶的煤,说“让男人记着别碰危险的煤层,这煤光溜,没棱角,安全”;玛吉的拴着颗饱满的麦粒,“盼着下井的人都能吃上热麦饼,肚子里有粮,心里不慌”;最小的姑娘莉齐,才十二岁,在结上缝了朵蓝布花,“我爹说矿道里黑,看见花就想起春天,就有劲儿往外走了”。
麦肯把剩下的麻布分给各家,让她们给窗台上的花盆当垫布。“你看这麻线,”他指着布上的纹路,“根根都拧在一起,就像咱矿上的弟兄,少了谁都不行。”他望着矿场远处的山坡,那里有片荒地,去年矿难后就荒着,“等开春,咱把西海岸的麻种在这儿,让贝尔法斯特的土里,也长出带‘家’字结的麻。到时候,咱自己纺线,自己织布,再也不用求人!”
女人们都笑起来,笑声混着汤的香气,在工棚里漫开。莉齐突然跑到我面前,往我手里塞了个小东西——是用煤块刻的“家”字,边缘磨得光滑,还拴着根麻线,“送给先生,带在身上,就像咱贝尔法斯特的人,在陪着您。”
离开矿场时,暮色正浓。家家户户的窗户透出昏黄的光,科克麻布的窗帘被风吹得鼓起来,红麻线结在灯影里晃动,像无数颗跳动的心脏。我摸出怀表,表链上的小鹅卵石还在轻轻撞着表壳,只是此刻,它仿佛带着贝尔法斯特的煤烟味,与科克的靛蓝、西海岸的海盐混在一起,成了说不出的踏实味道。
远处的矿灯亮了,一盏盏在黑暗中连成线,像串在麻线上的星子。我知道,这根从西海岸牵出的麻线,经过科克的织机,到了贝尔法斯特的矿场,已经不再是普通的线——它是血脉,是牵挂,是让这片土地上的人,无论在深海、车间还是矿道,都能摸着“家”的温度,把日子过得更结实的那股劲。
马车驶离时,我回头望了一眼,矿场的工棚顶上,不知何时飘起了块麻布,绿白橙三色布条在晚风中猎猎作响,红麻线的“家”字结被风吹得绷紧,却始终没散开。就像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无论经历多少风雨,总有些东西,牢牢系在人心上,扯不断,拆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