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着咸腥气灌进船帆时,莉齐的睫毛上已凝满了雾珠,像沾了层碎钻。我把她往怀里拢了拢,蓑衣下的麻毯还带着孤儿院壁炉的余温,那是芬恩连夜用矿渣灰染的,灰黑色的绒面蹭着孩子的脸颊,她却往我怀里缩得更紧了些。船身突然猛地往下一沉,“哐当”一声撞在暗礁上,我下意识地按住莉齐的头,鼻尖撞在船板上,闻到一股混杂着桐油和海藻的气味——那是北境码头特有的味道,父亲生前总说,这气味里藏着海的脾气,烈起来能掀翻船,柔起来能托着贝壳上岸。
“坐稳了!”船头的蓑衣汉子低喝一声,他的斗笠压得很低,露出的下巴上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去年被格雷森的人用马鞭抽的。我认得他,是矿上的老肖恩,父亲当年在井下救过他的命,他总说“雷肯别的债,得用命来还”。此刻他猛地转舵,船身擦着芦苇秆“沙沙”作响,惊起一群白鹭,翅膀扑棱的声音在雾里荡开,像谁抖落了一把碎银。
“是王室的巡逻舰!”莉齐突然指着雾中黑影,小手紧紧攥住我的衣角。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片黑压压的船影在雾中浮动,桅杆上的狮鹫旗被风灌得鼓鼓的,像只张开翅膀的秃鹫。探照灯的光柱刺破浓雾,在水面上扫来扫去,照亮了我们船尾拖出的白浪——那是刚才撞暗礁时,船底漏了水。
肖恩突然从船板下摸出个铁皮桶,往船底的裂缝里塞麻絮,粗麻线在他指间飞快打结,是矿工们在井下补矿车时用的“堵漏结”。“别慌,”他的声音透过斗笠传出来,带着点瓮声瓮气,“这芦苇荡我闭着眼都能走,他们追不上。”可我看见他握舵的手在抖,斗笠边缘的水珠滴在麻絮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探照灯的光柱突然扫到船身,莉齐吓得往我怀里钻,我捂住她的眼睛,指尖触到她后颈的碎发——那是芬恩昨天用剪刀给她剪的,剪得坑坑洼洼,像狗啃过似的,孩子却宝贝得不行,说“芬恩哥哥剪的,比镇上的理发师好”。“别出声,”我在她耳边轻声说,“不然格雷森会把我们扔进海里喂鲨鱼的。”她立刻抿紧嘴唇,大眼睛里的泪珠在打转,却硬是没掉下来,小手悄悄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塞进我手心——是颗用麻线缠好的山楂籽,红得发亮。
肖恩猛地把船往芦苇深处拐,船身几乎要贴在芦苇秆上,叶片刮着船帮发出“哗哗”的响。我听见巡逻舰的马达声越来越近,格雷森的咆哮透过雾传过来:“给我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雷肯别的崽子们,把矿脉图交出来!”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我想起去年冬天,他就是这样站在孤儿院门口,把孩子们的麻毯扔在雪地里,踩着毯面喊:“不交矿税,就冻死你们这群小杂种!”
船突然冲出芦苇荡,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开阔的水面上,飘着十几盏马灯,像散落的星星。“是弟兄们!”肖恩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这才看清,水面上泊着七八艘小渔船,每艘船上都站着个穿矿工服的汉子,手里举着矿灯,光柱在雾里交织成一张网,把巡逻舰的探照灯挡在了外面。为首的老矿工麦卡锡,少了条胳膊,空荡荡的袖管在风里飘,他举着灯喊:“大小姐!这边走!”
小船刚靠近,就有两个矿工跳下水,踩着齐腰深的水把我们往船上接。麦卡锡的手粗糙得像砂纸,握住我的时候,我摸到他掌心全是茧子,指关节肿得像个球——那是常年握丁字镐磨的。“科林少爷让我们在这接应,”他往我手里塞了个热乎的麦饼,饼香混着汗味漫开来,“他说议会那边已经炸开锅了,格雷森的人被缠住,暂时顾不上这边。”麦饼里夹着块山楂干,酸得我眼眶发烫,那是莉齐前天在矿场边摘的野山楂,自己舍不得吃,全给了科林。
“科林呢?”我咬着麦饼问,喉咙发紧。
麦卡锡往东边指了指,雾里隐约传来枪声:“他带着账册去议会了,说要找老议员奥康奈尔评理。布伦丹少爷把卫队引去东海岸了,估计这会儿正跟他们捉迷藏呢。”他突然压低声音,“大小姐,科林少爷说,那账册里记着格雷森倒卖军火的事,还有……还有当年西矿道爆炸的真相。”
莉齐突然指着岸边喊:“芬恩哥哥!”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码头的阴影里,芬恩正拄着根铁钎站在那里,左胳膊用麻布条缠着,渗出的血把布条染成了深褐色,脸上全是烟灰,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矿道里不灭的安全灯。他看见我们,踉跄着跑过来,铁钎在地上划出“咯吱”的响。
“你怎么来了?”我扶住他,指尖触到他胳膊上的伤口,烫得像火。
“布伦丹让我跟你说,”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塞给我的时候,我摸到里面硬硬的,像是块金属,“矿脉暗道图的副本,议会那边有个老议员愿意帮忙,就是脾气怪,得你亲自去见。”他疼得龇牙咧嘴,却还在笑,“刚才跟卫队交手时被划了一下,不碍事,比布伦丹当年在矿难里受的伤轻多了。”
“布伦丹怎么样?”我攥紧油布包,里面的东西硌得手心发疼。
“他带着弟兄们往矿洞跑了,”芬恩往嘴里塞了块麦饼,含糊不清地说,“矿道里的机关都是他亲手设的,格雷森的人进去就是找死。对了,莉齐的山楂籽种下了吗?”
莉齐立刻从口袋里掏出颗红籽,献宝似的举起来:“种了!芬恩哥哥说种在爱尔兰,会长出带刺的树,坏人就不敢靠近了!”她的小手上沾着泥,是刚才在岸边偷偷种籽时蹭的,指甲缝里还嵌着草屑。
芬恩摸了摸她的头,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那是,等长出树来,结满山楂果,莉齐就有吃不完的糖葫芦了。”他突然转向我,从腰间解下把铜钥匙,上面刻着个小小的“雷”字,“这是老议员奥康奈尔家的后门钥匙,他认得这个,是你父亲当年给他的。他脾气倔,要是骂你,你就把钥匙给他看,再提‘西矿道的山楂树’,他就明白了。”
我接过钥匙,铜面被磨得发亮,显然常年被人攥在手里。“老议员奥康奈尔……他是谁?”
“是你父亲的老战友,”芬恩的声音低了下去,“当年西矿道爆炸,他是唯一敢在议会替雷肯别说话的人,结果被罢了官,现在住在城南的破宅子里,靠种山楂树过日子。”他突然咳嗽起来,捂住嘴的手帕上溅上了血点,却摆摆手说没事,“别管我,你们快赶路,议会那边得趁天亮前到,晚了就来不及了。”
远处突然传来隆隆的炮声,震得水面都在抖,巡逻舰的探照灯突然转向东边,马达声渐渐远去。麦卡锡脸色一变:“是东海岸!布伦丹那边怕是交火了!”他把手里的矿灯往地上一摔,“弟兄们,抄家伙!去支援布伦丹!”
“我也去!”莉齐把山楂籽往我手里一塞,攥着小拳头,“我会编‘绊马结’,芬恩哥哥教我的,能把他们的马绊倒!”她往矿工堆里钻,小短腿倒腾得飞快,麻线编的裤脚沾着泥水,却跑得比谁都急。
芬恩把铁钎塞给我,铁柄上还留着他的体温:“这个你拿着,老议员奥康奈尔认得这东西,是你父亲当年给他防身用的,上面刻着矿脉图的暗记。”他又转向其他矿工,“把大小姐护送到议会,我去帮布伦丹!”
我攥着温热的山楂籽,看着他们抄起丁字镐、铁钎往东边跑,芬恩的身影跑在最前面,受伤的胳膊甩得老高,像面不屈的旗帜。莉齐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回头冲我喊:“姐姐,记得给树浇水!”她的声音越来越远,混在炮声里,像颗倔强的山楂果,在硝烟里滚出酸甜的响。
肖恩把我往另一艘小船上送,船板上还留着科林的脚印——他的鞋码跟父亲的一样大,都是四十二码,小时候我总踩着父亲的鞋玩,说要当“小矿工”。“大小姐,坐稳了,”肖恩撑起篙,“老议员奥康奈尔的宅子不好找,得穿三条巷子,过两座桥,看见满院的山楂树就到了。”
船行在雾里,像穿行在梦里。我摸着怀里的油布包,里面的矿脉图硌得胸口发疼,又摸了摸那把铜钥匙,突然明白父亲那句话的意思——“咱雷肯别的人,骨头是铁打的,心是麻线缠的,再难也挣不断”。所谓血脉,从来不是刻在纹章上的符号,而是藏在麦饼的热气里,在矿灯的光晕中,在孩子攥紧的拳头间,在每一个愿意为彼此挺身而出的背影里。
雾渐渐散了,露出议会大厦的尖顶,在晨光里泛着灰冷的光。肖恩把船靠在码头,指着远处的巷子:“从那走,第三个门就是。”他往我手里塞了个麻编的哨子,“有事就吹三声,弟兄们就在附近。”
我握紧手里的铁钎,上面还留着父亲的温度。巷口的石墙上,有人用炭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雷肯别,不认输”,字迹被雨水冲刷得模糊,却依旧倔强地留在那里。走进巷子时,我听见身后传来肖恩的咳嗽声,像极了父亲在矿道里的咳嗽,沉闷却有力。
转过第三个弯,果然看见座破宅子,院墙上爬满了藤蔓,门口立着块木牌,上面刻着:“山楂园”。我举起铜钥匙,手却突然停在半空——门是虚掩着的,门缝里透出的,不是山楂树的影子,而是黑洞洞的枪口。
铁钎在手里突然变得沉重,我摸到掌心的山楂籽,红得像血。雾又开始浓了,巷子里的风卷着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暗处磨牙。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门——无论门后是老议员奥康奈尔,还是格雷森的陷阱,我都得走进去,为了布伦丹的怒吼,为了科林的账册,为了芬恩的血,为了莉齐攥紧的拳头,为了所有在北境的雾里,用生命守护着“雷肯别”三个字的人。
门“吱呀”一声开了,院里的山楂树在风中摇晃,叶片上的露水滚落,像谁在悄悄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