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掠过大兴城的宫墙，将紫宸殿檐角的铜铃吹得轻响，细碎的声响落在杨国奇耳中，却像是倒计时的鼓点。早朝的百官刚散去，明黄的朝服身影渐次消失在宫道尽头，他独自站在殿外的白玉阶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那是杨坚的玉带，温润的玉质里似乎还残留着这个时代的温度，可他心里清楚，属于“杨国奇”的时光，只剩短短九天了。
三年前他意外穿越成杨坚时，大兴城还笼罩在北周的余烟里，他凭着后世的记忆，一步步扫平群雄、建立大隋，可如今权倾天下的滋味还没尝透，离别就已近在眼前。他转头望向东北方向，那里是独孤伽罗的寝宫“凤仪宫”，朱红的宫墙在阳光下泛着暖光，像极了那个女子三年来始终温柔却坚韧的眼神。这三年多，若不是她始终陪在身边，替他打理后宫、稳定内宅，他这“穿越者”恐怕早就在宫廷倾轧里栽了跟头。还有那些自己名义上的子女——太子杨勇、晋王杨广（虽远在亳州）、公主杨丽华，以及几个年幼的子女，纵然他们只是自己“便宜子女”，但相处久了也难免生出些牵绊。“罢了，总得好好陪他们吃顿饭，才算没白给他们当一回老子。”杨国奇轻声自语，转身对身旁候着的内侍总管安公公记道：“传朕旨意，让太子、太子妃，还有诸皇子、公主们，今日午时都到凤仪宫，陪朕与皇后一同用膳。”
安公公躬身应下，尖细的嗓音很快顺着宫道传远。杨国奇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又想起远在亳州的杨广——那小子如今在亳州任总管，把地方治理得有声有色，倒有几分历史上“隋炀帝”的才干，可惜这次是赶不回来了。他轻轻叹了口气，迈步向凤仪宫走去，宫道两旁的柳树的树叶已经微微泛黄，秋风吹过，竟有几片飘落在他的肩头，像极了这三年里那些他抓不住的时光碎片。
凤仪宫的庭院里早已洒扫干净，几株菊花开得正盛，那苍挺饱满的金黄色花瓣衬着青石板路，显得格外雅致。独孤伽罗穿着一身淡紫色的宫装，正坐在廊下的竹椅上翻看账目，见杨国奇进来，她立刻放下手中的玉簪，欣喜地起身迎了上来，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手腕，带着一丝微凉的温度：“陛下今日散朝倒早，可是有什么喜事？”
“哪有什么喜事，”杨国奇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她常年打理后宫琐事磨出来的，“就是想着，近来总忙着朝政，许久没陪你好好吃顿饭了。今日着了孩子们来，一家人在一起热闹热闹。”
独孤伽罗眼中闪过一丝暖意，随即又想起什么，眉头微蹙：“太子妃嫁过来快一年了，我瞧着她身子单薄，正好今日问问她的情况。还有丽华，自从宇文赟去后，她就总闷在宫里，也该让她出来走走。”
说话间，宫门外已传来脚步声。最先到的是太子杨勇，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亲王朝服，身后跟着太子妃元氏。元氏生得清秀，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双手紧紧攥着裙摆，脚步也有些虚浮，一看就是常年在东宫谨小慎微惯了的。紧随其后的是汉王杨谅、蜀王杨秀，还有兰陵公主杨阿五、广平公主杨静等几位公主，一行人鱼贯而入，纷纷向杨国奇和独孤伽罗行礼。
“都起来吧，坐。”杨国奇摆了摆手，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杨丽华身上。她穿着一身素色的宫装，怀里抱着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那是她和宇文赟的儿子没有载入史册的宇文定。杨丽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拍着怀里的孩子，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独孤伽罗拉着太子妃元氏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语气里满是关切：“珍儿，近来在东宫过得还好？饮食起居还习惯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元氏连忙起身回话，声音细若蚊蚋：“谢母后关心，臣妾在东宫一切安好，宫人也都照料得尽心。”
“那就好，那就好。”独孤伽罗点点头，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元氏的小腹上，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只是你嫁过来也快一年了，怎么还没动静？皇室子嗣要紧，你可得多上点心。”
这话一出，元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双手攥着裙摆的力道更紧了，指节都泛了白。她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哽咽：“母后恕罪，臣妾……臣妾无能。”
独孤伽罗见状，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怎么回事？你慢慢说，谁欺负你了？”
“没……没人欺负臣妾，是……是太子殿下。”元氏的声音带着哭腔，“臣妾与太子成婚一年，始终未能诞下子嗣，太子殿下说要为皇室延绵血脉，便……便纳了一房妾室。如今那妾室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臣妾……臣妾却连子嗣的影子都没有，臣妾对不起皇室，对不起父皇和母后。”
“什么----？！”独孤伽罗的脸色瞬间从温和转为一脸寒霜，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茶盏都震得叮当响，“勇儿！你给我过来！”
太子杨勇原本正坐在一旁喝茶，听到独孤伽罗的怒吼，吓得手一抖，茶水洒了一身。他连忙起身，低着头走到独孤伽罗面前，声音带着几分慌乱：“母后，儿臣……”
“你还有脸说！”独孤伽罗指着他的鼻子，语气里满是怒火，“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夫妻之间当以和为贵，嫡庶之分不可乱！珍儿是我亲自为你挑选的太子妃，你竟敢背着她纳妾？还让那妾室先怀了孕，你把珍儿这太子妃还放在眼里吗--！？把我这个母后放在眼里吗--！？把大隋的礼法还放在眼里吗--！？”
杨勇被骂得抬不起头，脸涨得通红，周围的弟弟妹妹们都低着头，没人敢说话，整个凤仪宫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元氏跪在地上，听到独孤伽罗为自己出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只是这一次，她的脸上却难得地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容——这么久以来，她在东宫受的委屈，终于有人替她说话了。
杨国奇看着眼前的场景，心里暗暗叹气。他知道独孤伽罗一生追求忠贞不渝的爱情、最恨男人纳妾，当年杨坚不过是宠幸了一个宫女，就被她搞得灰头土脸、气得离家出走，如今杨勇这脸，无疑是撞到了她的枪口上。他起身走到独孤伽罗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温和：“小伽罗--，你先别生气。杨勇也是急着为皇室延绵子嗣，心意是好的，只是做事急了些。再说，那妾室怀了龙种，也是大隋的喜事，你该高兴才是。”
独孤伽罗转头瞪了他一眼，可看到他眼中的安抚，语气还是软了下来：“陛下就是太纵容他了！今日若不是我问起，他还打算瞒着我们多久？”话虽这么说，她的脸色却渐渐缓和下来，对着杨勇摆了摆手，“罢了，你先起来吧。往后要得太子妃好些，不许再怠慢她。那妾室怀了孕，就让人好好照料，别再出什么岔子。”
杨勇如蒙大赦，连忙谢恩起身，只是经过刚才的训斥，他在弟弟妹妹们面前早已没了太子的威严，头垂得更低了。杨国奇看在眼里，心里清楚，经此一事，独孤伽罗对杨勇的厌恶已经埋下了种子——似乎、这历史的车轮，似乎还是在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行。
很快，宫人便端上了午膳。紫檀木的餐桌上摆满了菜肴，有肥美的炙羊肉、清甜的酪樱桃、酥脆的胡饼，还有一壶上好的葡萄酿。众人拿起银箸，却都没什么胃口，只有杨丽华闷头吃着，偶尔停下筷子，逗弄怀里的宇文定。那孩子生得粉雕玉琢，伸出小手去抓杨丽华碗里的胡饼，引得她嘴角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杨国奇看着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杨丽华本是北周的皇后、宇文赟撒手人寰、杨丽华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太后。大隋建立后，她一下子又从太后变成了大隋的长公主，心里难免有落差。他想缓和一下气氛，便开口道：“丽华，近来定儿身子还好吗？我瞧着他又长壮了些。”
杨丽华握着宇文定的手一顿，抬起头看向杨国奇，眼神里带着一丝讥讽：“托父皇的福，定儿一切安好。只是不知父皇何时才能还政于阐儿？他毕竟是北周的天子，总不能一直让父皇替他把持朝政吧。”
这话一出，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了。杨国奇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冻在了脸上，手中的银箸停在半空，尴尬得无以复加。他知道杨丽华一直对“禅让”之事耿耿于怀，可没想到她会在这种场合说出来。
坐在一旁的杨谅最先忍不住，“啪”地一声放下银箸，怒道：“大姐！你说什么呢？父皇建立大隋，平定天下，这江山本就该是杨家的！宇文家早就亡了，你还提什么还政？”
杨秀也跟着附和：“就是！大姐你别忘了，若不是父皇，你和定儿早就性命难保了！你如今吃着杨家的，住着杨家的，反倒帮着外人说话，是不是太忘恩负义了？”
最年轻的杨爽更是直接，指着宇文定道：“还有这宇文家的小畜生，留着就是个隐患！谁知道他长大会不会找我们杨家报仇？我看不如趁早杀了，以绝后患！大姐若是执迷不悟，就把她软禁起来，省得她到处乱说话！”
三个儿子你一言我一语，语气越来越激动，眼神里满是对杨丽华的不满和对宇文定的敌意。杨丽华将宇文定紧紧抱在怀里，眼神冰冷地看着他们：“你们敢！定儿是我大周皇室的血脉，我是北周的太后，你们要是敢动他，我就跟你们拼命！”
“够了--！”杨国奇把银箸拍在桌上喝止住了众人，他看着三个怒气冲冲的儿子，又看了看抱着孩子、满脸戒备的杨丽华，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知道儿子们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可杨丽华对大隋确实有恩——当年自己篡周时，若不是杨丽华在宫中周旋，安抚北周旧臣，他也不会那么顺利地登基。
“大公主于大隋有大恩----”杨国奇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当年若不是她，你们的父皇也坐不上这皇位。我们杨家不能恩将仇报，更不能对一个四岁的孩子痛下杀手。此事休要再提。”
三个儿子还想争辩，可看到自己父皇那犀厉的眼神，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杨丽华抱着宇文定，眼神复杂地看了杨国奇一眼，没再说话，只是重新低下头，默默地给孩子喂着食物。
宴席就在这样尴尬的气氛中继续着。杨国奇看着桌上的菜肴，却没什么胃口，他的目光扫过众人——独孤伽罗还在低声嘱咐太子妃要保重身体，杨勇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杨谅和杨秀还在小声嘀咕着刚才的事，杨丽华则一心扑在孩子身上。他忽然想起历史上杨坚一家的结局：杨勇被废，杨广登基后杀了自己的兄弟，杨丽华最终也郁郁而终，埋在了深山之中。杨家的江山不过短短三十八年就覆灭了。
“唉……”杨国奇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是个穿越者，本该能改变历史，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历史长河里的一粒尘埃，只能看着这些人一步步走向既定的命运。还有九天，他就要离开这里了，或许这样也好，至少不用亲眼见证那些悲惨的结局。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杨国奇的身上，带着一丝暖意，可他的心里却一片冰凉。凤仪宫的铜铃还在轻响，像是在为这短暂的相聚倒计时，也像是在为这个即将走向覆灭的王朝，奏响最后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