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昆,我得先向你道歉。”周秉义神情严肃且认真,目光紧紧锁住周秉昆,“为我之前那些自私的行为,让你受委屈了,真的对不起。”
周秉昆着实诧异,这样的道歉可不太像周秉义一贯的作风。在他印象里,大哥向来有自己的坚持,即便偶有犯错,也只当是一时糊涂,毕竟出发点总是好的。可这次,他从大哥的眼神和话语中,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份诚意。
没错,一个人认错时的态度,是能够切实体会到的。周秉昆猜测,或许大哥是遭受了什么重大打击,才促使他深刻反思自己,甚至开始否定过往的一些行事方式,这几乎等同于重塑三观了。
周秉昆没有立刻回应,而是陷入了沉默与思索。
周秉义见状,再次开口,语气中多了几分悲怆。他缓缓讲述起郝冬梅和董卫红那次驾驶着拖拉机到师部所发生的事,提及自己当时对郝冬梅造成的伤害,还有自己整整一两个月的深刻反思,直至如今才想明白其中的症结。
他语调沉重地说道:“我总是习惯性地站在自己的立场去指责别人,还没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急于下判断,从来都没考虑过你们的感受。所以,我真心为自己以往那些自私自利、蛮不讲理的行为,向你道歉。”
周秉昆听着大哥的话,缓缓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摆了摆手,收回了认真审视周秉义的目光,说道:“你也不必专门向我道歉,每个人都有自己做事的准则。往后啊,咱们都凡事三思而后行就好。”
虽说人常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许此刻大哥真心觉得自己错了,但说不定骨子里的那些习性很难真正改变,只是往后可能会隐藏得更深罢了。
这个略显沉重的话题就此略过,兄弟俩转而聊起了过往的回忆,气氛也随之轻松了起来。在交谈中,周秉义越发觉得,自家这个弟弟对事物的见解独到而深刻,总能引人深思。
恰在此时,周母和郑娟一道进了院子,郑娟手里还提着一只鸡。顿时,周家更添几分热闹。郑娟经过周秉昆身边时,轻轻动了动秀美的鼻子,微微皱了下眉,而后悄悄对他说:“你身上都有馊味了,要不你和你哥一道去澡堂泡个澡?今天炖鸡得花些时间呢。”
吉春腊月的风,像一把钝刀,刮在人脸上生疼生疼的。周秉昆把棉猴的领子竖起来,看着前头周秉义骑着二八大杠,在雪地上轧出两道蜿蜒的辙印。车把上挂着的网兜里,铝制肥皂盒和丝瓜瓤随着车子的颠簸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很快便消散在呼啸的北风里。
光字片的大浴池坐落在吉春黄河路边上,离周家不算远,走路也就二十来分钟的路程。周秉昆跨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甚至还哼起了歌。
北方浴室的砖墙上凝结着厚厚的冰溜子,棉门帘一掀开,白茫茫的水汽裹挟着澡堂特有的胰子味,扑面而来。
跑堂的老杨头从雾气中钻了出来,熟稔地接过周秉义递过去的澡票,笑着说道:“哟,秉义啊,可有好些日子没见你来啦。今儿这池子水可透亮着呢,人也不多。哎呀,还有秉昆呐,你现在可是咱光字片的大能人呐……”
更衣室的长椅上,歪坐着几个泡得浑身酥软的老人,他们紫铜色的脊背蒸腾着热气。周秉昆脱毛衣的时候,脑袋被卡住了,只听见他哥难得地笑出了声:“你呀,跟小时候一个样儿。”
周秉昆顿时有些囧,微微一仰头,才好不容易将毛衣套出头来,接着三下五除二扒下卫衣,露出一身精壮结实的腱子肉。
兄弟俩把衣物塞进衣柜,将钥匙紧紧箍在手腕处,一同走进了汤池房。
汤池里,浮着四五个黑黝黝的脑袋,远远看去,就像水墨画里随意散落的墨点。池水确实清澈透亮,今天来泡澡的人不算多。周秉义缓缓沉进滚水时,脖颈处的青筋瞬间暴起,腾腾的蒸汽萦绕在他胸前白皙的肌肉上,肤色明显比周秉昆白了两度。
“我瞅着你的皮肤比冬梅姐的还好呢。”周秉昆不禁感慨道。郝冬梅在农村插队,成天在田间地头劳作,风吹日晒的,难免显得沧桑许多。
“两位,搓个澡不?”搓澡师傅老张甩着手中的丝瓜瓤,热情地走了过来,胳膊上的肌肉随着动作起伏,“搓完保证您轻半斤。”
周秉义趴在条凳上,老张手中的丝瓜瓤在他脊梁上轻轻刮过,角质层打着卷儿纷纷脱落。“使点劲。”周秉义闷哼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周秉昆盯着兄长背上渐渐泛红的皮肤,思绪忽然飘回到七岁那年,大哥背着他趟过春汛时的松花江。
“该你了。”周秉义往身上浇着温水,那些如血痂般的旧泥顺着水流冲进了排水沟。周秉昆触碰到条凳上残留的体温时,老张已经往他背上淋了醋搓——这可是老澡堂的独家秘方,去除身上的皴垢最为利落。
暮色渐渐漫进浴室的天窗,此时搓澡师傅正在给周秉昆拍背。那空灵的击打声在穹顶下悠悠回荡,周秉义望着弟弟后颈被搓出的红痕,心里想着,这搓澡的活计,也是颇费体力的。
搓完澡后,两人一同来到淋浴区,冲去身上的污垢,随后朝着高温池走去。
当周秉义浸泡在高温池中时,他背后原本白皙却有些扭曲的皮肤,在蒸汽的笼罩下渐渐变红。而周秉昆的皮肤则愈发黝黑,正朝着古铜色发展,身体线条清晰分明,与周秉义站在一起,颇有几分白面书生和力工的即视感。
“你说人身上这层皴啊,”周秉昆突然开口,手指在手臂上搓出一道红印,“是不是就跟那些过往的旧事一样?”他掬起一捧热水,泼在自己脸上,“非得用醋泡软了,再拿丝瓜瓤狠命地刮,才能露出底下的新肉。”
周秉义听着弟弟的话,脸上更红了,不知是被热气蒸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不得不承认,弟弟已然走在了自己前头,有些望尘莫及。大智若愚,或许说的就是他弟弟周秉昆这种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