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谭晨驰拎着一份盒饭悠悠的来到病房。
他先是礼貌地和张宇爸妈简单交谈了几句,随后便轻声劝他们先出去等候片刻。
然后谭晨驰来到张宇的病床边,抬手弹了一下张宇腿上的固定钢架,打趣道:“呦,钢铁侠,醒啦?”
张宇阴沉着脸,眼神中透着深深的疲惫与抗拒,根本没有接谭晨驰的话茬,而是直截了当地提醒道:“如果是你来劝我吃饭的,那就不要费这个劲了。”
谭晨驰闻言,不慌不忙地把盒饭轻轻放到一旁的小桌台上,一边摇头,一边开口说道:“唉……这是给我自己买的,我饭还没吃呢,就被叫过来了。”
说完,他顺势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紧紧地盯着张宇,像是要把他此刻复杂的心思看穿。
张宇闭上双眼,打算将谭晨驰以及周遭的一切都隔绝在外,不再理会他。
谭晨驰端起张宇那只刚包扎好的左手,翻来覆去端详了好一阵,嘴角挂着一抹戏谑的笑,开口道:“呦,听说刚才还闹自杀的啊?唉,本命年果然是个坎啊。”
见张宇依旧对自己不理不睬,谭晨驰仿若自说自话一般,继续说道:“还摔碗,费那劲干啥啊?怎么不直接咬舌啊?”
这话一出口,隔壁病床的家属听闻,浑身猛地一颤,脸上满是惊愕,目光瞬间聚焦到谭晨驰和张宇这边。
张宇实在忍不住,狠狠白了谭晨驰一眼,没好气地说:“咬舌死不了人的!”
谭晨驰起身又端详起张宇脖子上泛红的地方,继续说道:“抹脖子也不一定死得了啊,这可是在医院唉。”
说着,他又比照着张宇脖子上的位置,试探了一下自己的脖子,调侃道:“你这位置也不对啊。”
隔壁家属听到这儿,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眼神中满是惊恐与担忧。
张宇只觉胸中一口闷气憋得难受,无奈地喘着粗气,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唉……”谭晨驰长叹一声,重新坐回椅子上,目光炯炯,饶有兴致地说:“我听说某人醒了就到处找田薇薇,我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啊。”
张宇一听这话,心里明白他还是来劝慰自己的,索性别过头去,打算继续对他不理不睬。
谁料谭晨驰不慌不忙地掏出手机,自顾自念叨起来:“唉……真可惜,某人不想讲,那这张田薇薇发来的照片,我就只能自己看喽。”
张宇听到“田薇薇”三个字,瞬间瞪大了双眼,那眼神里瞬间燃起希望的火苗,急忙转身就要去抢谭晨驰的手机。
奈何行动不便,谭晨驰轻松一闪身,便躲开了他的抢夺。
张宇的手僵在半空中,不甘地望着谭晨驰,胸膛剧烈起伏,眼神中既有对照片的渴望,又有对谭晨驰此举的愤懑。
谭晨驰把手机藏到身后,脸上挂着得逞的笑容,说道:“唉……想看啊?答应我一个条件,就给你看。”
张宇顿时警觉起来,语气带着几分防备:“想骗我吃饭是不是?”然后背过头去,“我不看了……”
谭晨驰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不屑的轻笑,说:“不是,把你经历的事讲给我听,我就给你看。”
张宇一听这话,原本紧皱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似在荒芜的沙漠中挣扎许久忽然闻到了一丝水气,眼中满是急切的问:“你信我的,是不是?”
谭晨驰用力点了点头,一脸认真:“我当然信你啦!你老张的话我还能不信嘛?不过你还没讲呢,我不知从何信起啊。”
张宇终于看到了曙光,抿着嘴,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伸手索要照片。
谭晨驰伸出食指,轻轻晃了晃,做了个拒绝的动作,一脸严肃地说:“讲完,我就给你看。”
张宇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的勇气都聚集起来,随后缓缓睁开眼,坚定地开口道:“好!”
谭晨驰见状,赶忙凑近身子,伸着头,补充道:“事无巨细,全部讲完。”
张宇激动得眉开眼笑,忙不迭地点头。
“我正在教室里上课,薇薇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她们找不到教室迷路了……”张宇徐徐道来,不用刻意回忆,往昔的画面便如潮水般汹涌,一股脑地在脑海中翻涌,促使他迫不及待地倾诉。
滔滔不绝讲了许久,当讲到田薇薇偷偷带自己回家那段,张宇情绪愈发高涨,正琢磨着要不要把细节也一股脑倒出来,谭晨驰冷不丁打断了他:“等一下,你这经历太丰富了,信息量巨大,我得缓缓,好好消化消化。”
这一打断,张宇像被人猛地拽了一下,满心的倾诉欲瞬间被截断,怅然若失。他下意识张了张嘴,还想继续,刚挤出几个字,就惊觉自己的嗓子早已因长时间讲述变得沙哑不堪,声音粗粝得仿佛砂纸摩擦。
谭晨驰见状,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旋即起身倒了杯水,递到张宇面前,目光里满是期待,开口道:“来,喝点水,润润嗓子继续说,我可太想听后续了。”
张宇下意识配合地接过水杯,仰头“咕噜咕噜”,眨眼间就将一杯水一饮而尽。水落胃里,原本被强压的饥饿感瞬间汹涌袭来,像是沉寂已久的猛兽突然苏醒,本能的欲望瞬间席卷全身,让他情不自禁地嘟囔了一句:“饿了……”
“唉……我也是……”谭晨驰脸上露出得意的笑,顺手拿起一旁的盒饭,摸了摸,发现早已凉透,便故意装出一副慵懒模样,叹气道,“凉了我也不爱吃,我热热给你吧。”说着,拿起盒饭就出了门。
路过张宇爸妈身边时,谭晨驰朝他们轻轻点了点头,比划出一个“oK”的手势,示意一切顺利,随后径直走向茶水间,用微波炉热饭去了。
没过多会儿,热气腾腾的盒饭便摆在了张宇面前。
张宇此刻也顾不上许多,没有丝毫犹豫,大口大口狼吞虎咽起来,对饭菜不挑不捡,吃得风卷残云,仿佛每一口吞咽,都是在给这具疲惫的身躯注入继续留存于世间的力量 。
待张宇刚扒拉完最后一口饭,灌下一口水,谭晨驰便麻溜地收拾好残局,动作一气呵成。
然后他歪着头,眼睛亮晶晶的,满脸期待道:“快继续说,后来怎么样了?”
张宇被饭菜噎得直翻白眼,赶忙拍了拍胸口,缓了几口气,这才转过头,看向谭晨驰,眼中带着期待,问道:“你信这些都是我的亲身经历吗?”
谭晨驰用力地点点头,语气笃定:“做梦不会这么精彩,还有因有果,面面俱到的。快别磨叽了,继续说!”
张宇眼眶瞬间红了,激动得连连点头,声音微微发颤:“好!”
随即,他清了清嗓子,继续绘声绘色地讲起来:“然后薇薇把我藏到了她家楼上,让我不要出声,她做好饭给我端上来……”话语如同开闸的洪水,源源不断地倾泻而出。
接下来的两天一夜,两人同吃同睡。
两天一夜里,张宇沉浸在回忆里,将过往经历一股脑地往外倒。
谭晨驰听得入了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张宇,脸上的神情随着故事的发展不断变换,时而震惊,时而疑惑,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
瞧着张宇讲述时那行云流水的状态,没有丝毫犹豫和卡顿,脸上的表情更是丰富多变,一会儿兴奋得满脸通红,一会儿又哀伤得眉头紧锁,一会儿又洋溢着幸福的笑意。
谭晨驰心里暗忖,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张宇这是已经在脑海里构建了一个完整的精神世界,而且这精神世界的壁垒,简直固若金汤,几乎无懈可击。
隔壁病床的家属们,不知何时也都围了过来,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微张,完全不敢相信,一个昏迷中的人竟能有这般奇幻的经历。
当张宇讲到田薇薇与九九的互动时,整个人眉飞色舞,沉浸其中。这时,谭晨驰冷不丁地插嘴:“她这么喜欢猫咪,这点倒是和……”话到嘴边,他猛地意识到不妥,瞬间收口,旋即补充道,“和某人很像啊 。”
张宇闻言,眉头一皱,眼神如霜,冷冷地瞥了谭晨驰一眼,那目光仿佛在警告:不该提的人,不要提。
而后,他调整情绪,继续自顾自地讲述起来,仿若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
当他讲到和田薇薇遭遇世界末日的那段,情绪彻底失控,声音颤抖,泪如雨下,哭得撕心裂肺,久久难以平复。
这一哭,好似打开了情感的阀门,隔壁床的家属们也跟着红了眼眶,纷纷掏出纸巾,悄悄抹起了眼泪。
谭晨驰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像被一块大石头堵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长叹一口气,心里想着:张宇深陷这段回忆走不出来,非常合情合理。人们向来难以确切界定真实与虚幻的边界,现实世界与理念世界,究竟谁为蓝本、谁为摹本,本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更何况张宇构建出的,是这般恢宏复杂的精神世界,置身其中,愈发难辨真假。记忆也好,回忆也罢,皆源于过去,倘若缺乏确凿证据,实在难以断言,哪些是真实发生,哪些是脑海臆想。
然而,换个角度去看,张宇如今能够将这些心路历程毫无保留、完整详尽地讲述出来,这不正是他重获新生、冲破阴霾的一线曙光吗?只要能表达,就有梳理与疗愈的可能,那些曾经困住他的过往,说不定能借此找到出口。
想到此处,谭晨驰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也放松了些许。
谭晨驰耐着性子等了许久,张宇的情绪才慢慢平缓。
病房里的灯光散发着柔和又苍白的光晕,消毒水的气味一阵阵地飘来,窗外树叶沙沙作响,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谭晨驰满脸真诚,直言不讳地夸赞道:“兄弟,你这经历简直超乎想象,太不可思议了!你能拯救那么多人,太厉害了,你真是又勇敢又正直。还有你和田薇薇的爱情,堪称完美,真是令人羡慕不已。”
张宇神情木然,仰头长叹,声音里满是疲惫与执着:“我发誓,我没有任何的临时加工和添油加醋,全是真实经历。你能懂我失去她的那种痛吗?”
谭晨驰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回应:“当然可以啊,田薇薇那么完美,你们那么相爱,失去她,就宛如剜心割肉一般,怎能让人不痛呢?”
张宇听了,眼眶再度泛红,动容不已。
缓了好一阵儿,他神色黯然,目光直直地盯着谭晨驰,接连叹了好几口气,有气无力地问道:“有烟吗?”
谭晨驰嘴角微微一撇,无奈说道:“有。但这是病房。”
张宇下意识接口:“那出去抽。”
“行啊。” 谭晨驰应得干脆,话一落音,双手抱胸,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眼神带着几分戏谑,上上下下打量着半边身子还动弹不得的张宇,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坏笑。
张宇刚想挪动身子,牵扯到伤痛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这才猛地想起自己眼下的状况,根本没法外出,无奈之下,又重重叹了口气。
又过了一会儿,张宇缓缓开口,声音里满是感激:“谢谢你,愿意听完我的经历,还信我。”
谭晨驰依旧保持着那副悠然的姿势,神色郑重,语气诚恳:“别客气。”
张宇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再次轻声叹息。
就在这时,病房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安静得能听到输液管里发出的 “滴答” 声。
谭晨驰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纠结了好半天,手指无意识地在椅子扶手上敲打着,突然身子前倾,凑近张宇,咂了咂嘴,犹豫着说:“可是,你这经历有漏洞啊。”
张宇瞬间警觉,原本黯淡的眼睛瞪大,眼中布满血丝,满脸不可置信,直勾勾地望向谭晨驰,质问道:“怎么可能!亲身经历怎么可能有漏洞呢?”
谭晨驰往后一靠,重新回到椅背,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腿上,两个拇指不安分地来回转动,一边叹气一边说:“唉……好几处,很明显呢。”
张宇怎么都不肯相信,双手紧紧攥住床单,指节泛白,急忙追问:“哪里?你说。”
谭晨驰抿了抿嘴,眉头皱起,思索片刻后说道:“首先呢,按时间推算,你从田薇薇家回来的时候,应该是 08 年,可你说在宿舍听到《老男孩》这首歌,这就不对了,这首歌是 10 年才发布的,时间对不上。”
张宇闻言,嘴巴大张,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冲脑门,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嘴里不停嘟囔:“不可能,我记得清清楚楚,回去的时候就是听到了这首歌。每一个音符,每一段旋律,我都记得……”
谭晨驰瞧他这模样,哼笑一声,接着往下说:“然后你提到了好多次寒假、暑假,对吧?”
张宇机械地点点头:“对。”
谭晨驰神色认真,分析道:“根据这些明确的时间点推算,你的大学只有三年,少了整整一年。”
刹那间,张宇只觉脑袋“嗡”的一声,仿佛有无数尖锐的蜂鸣在耳边疯狂作响。消毒水的气味愈发浓烈,刺鼻得令他作呕。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冷汗顺着额头滑落,赶忙在脑海里拼命回忆那些过往的时间节点。
谭晨驰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了几下,随后把手机递到张宇面前,毫不留情的说:“而且,2012 年双十一淘宝的销售总额是 191 亿,根本没有多出 2 亿。”
张宇听了,不住摇头,他一直坚信不疑的过往,那些被他视为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竟然出现了无法解释的漏洞。
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走马灯般闪过,田薇薇在末日废墟中坚定的眼神,她沾满灰尘却依旧明艳的脸庞,以及她声嘶力竭喊出的最后那句“活下去!”,此刻都变得虚幻而模糊,如同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不可能,这不可能……”张宇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喃喃自语。
田薇薇临终前的呼喊,像一道回音在他脑海中不断盘旋,让他活下去的希望全部倾注在这三个字里。
如今,这三个字却如同一把利刃,直直刺入他的心间。
他双手抱住头,指甲深深嵌入头皮,试图理清混乱的头绪,可越是使劲,那些条理分明的经历越是乱成一团麻。
他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病房的墙壁似乎在扭曲变形,仿佛置身于无尽的黑暗深渊,精心构建的记忆壁垒,在谭晨驰的几句质疑下,正在被攻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