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像浸了墨的棉絮,粘在陆醉川的睫毛上。
他能听见小九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撞在他后背上——这姑娘自从开口说了那句“别怕”,便又缩回了沉默里,只靠指尖掐着他手背传递温度。
“小九,”他压低声音,喉结动了动,“你觉不觉得这地儿的雾……在变?”
盲女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画圈。
陆醉川低头,看见她另一只手正虚虚拢着空气,像是在摸什么看不见的线。
老城隍曾经提过,无眼判官转世能“触气”,看来这丫头的本事正慢慢醒呢。
他顺着小九的手劲转身。
雾气果然在流动,不再是混沌一片,倒像被无形的手扯成了丝,朝着某个方向微微倾斜。
陆醉川摸出酒葫芦,仰头又灌了一口——这次酒液没那么冰了,反而带着股焦糊味,像烧过的黄纸。
酒力顺着经脉窜到指尖,城隍印在袖中发烫,烫得他想起去年腊月里,沈墨寒给他的那枚捂手炉。
“有门儿。”他捏紧印子,掌心的纹路被铜锈硌得生疼,“这空间是拿因果线串起来的,像扎风筝的竹篾。刚才小九摸的,应该是最弱那根。”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骨节摩擦的声响。
小九猛地拽他衣角,盲眼虽看不见,却精准地把他往左边带了半步。
一道黑影擦着他右肩扑过,带起的风里全是腐鱼的腥气。
陆醉川借着酒劲回头,正撞进一双泛着绿磷光的眼——那哪是怪物?
分明是具泡发的尸体,皮肤白得半透明,指甲长得能勾住人喉咙。
“操!”他抄起酒葫芦砸过去,木质葫芦撞在尸体额头上,“咔”地裂了道缝。
尸体却跟没事人似的,张开嘴又扑上来——那嘴咧得能看见后槽牙,舌头是黑紫色的,上面还粘着半块烂布。
“小九,贴紧我!”陆醉川抽出腰间的抹布(这是他当跑堂时养成的习惯,擦桌子的布浸过雄黄酒,对付邪祟有点用),甩出去缠住尸体的手腕。
那尸体吃痛,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可下一秒,四面八方的雾气里全响起了这种叫声。
陆醉川数了数,至少七八个影子在逼近,有的拖着断腿,有的脸上爬满蛆虫,最前面那个,胸口还插着把生锈的军刀。
“是替死鬼。”他咬着牙,想起沈墨寒说过的话——阴阳交界的地方,最容易聚这些被因果缠住的冤魂。
可他们怎么会冲着自己和小九来?
酒力在血管里烧起来,陆醉川感觉眼角有点痒,伸手一摸,竟是流出了血泪。
老城隍说过,过度使用城隍力会折寿,可现在哪顾得上这个?
他盯着那些尸体逼近的方向,突然发现它们的动作虽凶,却总在往左边偏——正好是小九刚才摸过的因果线方向。
“这些玩意儿是来护着那根线的!”他猛地把小九推到身后,抄起城隍印往地上一砸。
青铜印面砸进泥里,溅起的泥点都是暗红色的,“小九,你用触气的本事,把它们往右边引!我去拆那根线!”
盲女重重点头,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个小铜铃——这是前几日在城隍庙废墟里捡的,沈墨寒说可能是判官的法器。
她捏着铜铃摇晃,清脆的铃声混着腐臭的雾气散开。
那些尸体像被抽了魂似的,齐刷刷转向右边,最前面的那个甚至撞在石头上,半边脸都蹭烂了。
陆醉川趁机猫腰往左边跑。
雾气里的因果线越来越清晰,在他眼里成了根泛着灰光的丝线,缠在块半埋的青石板上。
他摸出怀里的酒葫芦(虽然裂了,但还剩小半坛),仰头灌下去,酒液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滋啦”一声冒起白烟。
“破!”他大喝一声,抬脚踹向青石板。
石板下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雾气突然像被抽干了似的,“唰”地退去。
陆醉川眼前一花,再睁眼时,已经站在了熟悉的破庙前——他们之前就是在这儿被卷进空间的,现在月光正透过破洞的房梁洒下来,照得满地碎砖像铺了层银霜。
“小九?”他慌忙回头,正看见盲女扶着墙站不稳,小铜铃掉在脚边,叮铃铃滚了两步。
他赶紧扶住她,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全被冷汗浸透了,手心里还攥着半块青石板碎片,上面刻着模糊的篆字,像是“司命”二字。
“古籍呢?”他突然想起来,进空间前他怀里还揣着本从周天佑密室里偷来的《城隍志》。
可现在摸遍全身,只摸到块温热的城隍印——印面不知何时多了道细纹,像道闪电。
更奇怪的是,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脑海里突然涌进些不属于他的画面:红墙绿瓦的城隍庙,供桌上摆着三碗白酒;石磨盘大的青铜灯盏,灯油里浮着颗泛着金光的珠子;还有个穿着皂色官服的影子,背对着他说:“因果线断了,可天罗还没破……”
“醉川哥?”小九扯了扯他衣角,用手势比了个“疼”,又指了指自己脑袋。
陆醉川这才发现,她盲眼的眼皮下正渗着血,像两行血泪。
他心疼得要命,刚要掏帕子给她擦,就听见庙外传来马蹄声——是赵霸天的暗号,三长两短的梆子响。
“走,先回酒楼。”他把小九背起来,转身时瞥见青石板碎片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那些突然涌进脑海的画面还在翻涌,尤其是那盏青铜灯盏,他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可能和沈墨寒研究的《幽冥舆图》有关?
马蹄声越来越近,陆醉川摸了摸城隍印,又摸了摸小九冰凉的手。
他不知道那些突然出现的记忆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那盏青铜灯盏藏着什么秘密。
但他知道,该来的总要来——就像去年冬天,他在醉仙楼擦桌子时,怎么也想不到,一碗老烧锅下肚,会引出这么多因果。
晚风卷起庙前的荒草,陆醉川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他背着小九走出破庙,月光把两个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根缠在一起的因果线,正往更深的夜里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