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的铜雀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熏香，甜腻腻的，像是要把一切都腌入味。那份据说要给曹公加九锡的《九锡议》就摊在荀彧面前的案几上，黄澄澄的锦帛，已经被熏香染得颜色更深沉了几分，透着股说不出的沉重。荀彧没看那锦帛，他低着头，手指头在一卷摊开的竹简上慢慢划拉着，指尖划过一个个墨字，像是在数着心跳。那竹简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联名支持《九锡议》的大臣名字。
他看得极慢，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呼吸都放轻了。突然，他伸出的手指停在了一个地方，停在了“荀”字上。他盯着那个属于自己姓氏的墨字，眼神复杂得像是深不见底的古井。紧接着，他几乎是毫无征兆地，猛地抄起了案几上那把用来裁简牍的锋利刻刀！
“嚓啦——！”
刺耳的刮削声在寂静的殿阁里炸响，格外突兀。荀彧的手又快又稳，几刀下去，那竹简上原本端端正正的“荀”字，硬生生被削成了纷飞的碎屑。碎竹屑打着旋儿，飘飘荡荡，有几片不偏不倚，正好落进了旁边那只金灿灿的狻猊香炉里。炉口正冒着袅袅青烟，竹屑一落进去，“滋啦”一声轻响，冒出一小股带着焦糊味的白烟。
“咳咳咳……”坐在对面正喝茶的董昭，猝不及防被这烟呛了个正着，放下茶盏，捂着嘴咳嗽起来，老脸憋得通红。他好不容易顺过气，抬眼瞪着荀彧，声音里带着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质问：“令君……您这是……要逆着大势而行？”
“大势？”荀彧像是被这两个字烫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锋，直直刺向董昭。他反手，将那把还带着竹屑的刻刀，“笃”的一声闷响，狠狠钉在了案几另一侧摊开的《汉官仪》竹简上！刀尖深深嵌进竹片，刀柄兀自震颤不已。“当年在洛阳城外，你我随明公迎奉天子车驾时，明公腰间悬着的那把剑……”荀彧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回响，仿佛穿透了时光，“……可没如今这般沉甸甸的压手啊！”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刻刀粗糙的木柄上缠着的一小片褪色的旧布条，大概是刚才动作太猛，突然就松散滑落开来。布条皱巴巴的，边缘都毛了，上面却清晰地露出几个用朱砂写就、如今已显黯淡的字迹——“永为汉臣”。那抹暗红，像干涸的血迹，刺眼得很。荀彧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四个字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脸上肌肉绷得紧紧的。就像《三国杀》里捏着一手好牌，尤其攥着那能救命的【桃】，却看着队友濒死，明知该用又不敢用、不能用的那份煎熬。他最终只是极其迅速地、近乎慌乱地将那残破的布条重新卷紧，塞回了刀柄的暗格里，仿佛要把它藏进心底最深的角落。
突然！
殿门处传来“哐当”一声巨响！一道人影几乎是撞开了厚重的屏风，裹挟着一股冷风和尘土味冲了进来。来人是个传令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都白了，显然是得了急令片刻不敢耽搁。屏风歪斜着倒下，带倒了一旁的铜灯架，哐啷啷一阵乱响。
荀彧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手一抖，刚拿起准备给一卷《青囊书》写批注的笔差点掉在案上。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下一秒，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食盒，骨碌碌地从那传令兵慌乱的手中滚落出来，一路滚过冰凉光滑的地砖，恰好停在了荀彧的脚边，撞上了他的鞋尖才停下。
荀彧垂下眼，看着脚边这个再普通不过的食盒。盒盖已经松脱，里面空空如也。他正弯腰准备捡起这莫名其妙的东西，目光却猛地一凝——借着殿内不算太明亮的光线，他清晰地看到食盒底部，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刮痕。那刮痕绝非无意造成，而是被人用指甲或什么硬物，反复地、用力地刻画上去的。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痕迹，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奇诡的图案。
他的心脏骤然一缩！这图案……这分明是昨夜他独自登上观星台，透过浑天仪，在那深邃夜空中所见到的星象——“荧惑守心”！那象征战乱、灾厄与帝王更迭的不祥之兆！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食盒冰冷的木沿，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某种绝望的刻划感。荀彧缓缓地、缓缓地直起身，脸上竟扯出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他看着那空荡荡的食盒，又仿佛透过它看着更深远的东西，声音轻得像一阵叹息，又沉得像砸落在地的石块：
“‘节命’……呵，好一个‘节命’……”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咀嚼着游戏里那个能补充体力、却也常常回天乏术的技能名称，“……补得了这摇摇欲坠的江山社稷，又怎能……补得了这人心叵测的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