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湾的樱树,终于落尽了最后一片枯叶。
枯叶坠地时没有声响,像被潮声吞了去。叶背的金线早已褪成灰白,蜷在沙里,像七缕断了的发丝。老妪蹲下身拾叶,指尖触到叶梗的瞬间,枯叶忽然化作细灰,灰里浮着极小的灯影,影里有个模糊的轮廓,左手无名指缺了半节,正弯腰扫着樱树下的残雪,扫帚柄上缠着红绫,绫子被风吹得猎猎响,像面不肯倒的幡。
“该烧灶了。”她对着灰堆说,声音混在潮声里,辨不出年纪。灶膛里的火早就熄了,只剩下半截樱枝,枝上还留着去年的牙印,是七童换牙时啃的,印子浅得快要磨平,却在晨光里泛着极淡的金,像谁用指甲轻轻划的痕。
老妪抱来最后一捆樱柴,柴是从七株树的枯枝上折的,每根柴上都有个小小的节疤,像没长齐的乳牙。她把柴塞进灶膛,划亮火石的刹那,柴枝忽然渗出金油,油遇火星便“腾”地燃起,火光却不是红的,是极淡的粉,粉得像樱花瓣,花瓣形状的火苗舔着灶壁,壁上便浮出七道影子——七童围坐在灶前,手里各举着半块烤红薯,红薯皮焦黑,掰开来,瓤里却嵌着金屑,像撒了把星子。
“慢些吃,别烫着。”老妪伸手去接影子里掉落的红薯皮,指尖却穿过了火光,触到灶壁的冰凉。影子里的七童忽然齐齐回头,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七个黑洞,洞里浮着极小的灯,灯芯是他们自己的乳牙,灯油是融化的唾液,灯火极弱,却照得灶膛里的柴枝噼啪作响,响得像在笑。
火快熄时,灶膛深处滚出一粒金丸,丸上布满细孔,像被虫蛀过的果核。老妪用柴夹夹起,见孔眼里嵌着七缕灰,灰的颜色与当年埋下的发丝一一对应,最细的那缕金发灰里,裹着半条金龙,龙爪握着半颗乳牙,牙尖沾着樱灰,灰里浮着“平安”二字的残笔,像被火舌舔过的信。
她把金丸揣进怀里,心口的位置忽然发烫,烫得像揣着那只黑陶罐。低头看时,衣襟上渗出血印,印子的形状与韦小宝掌纹一般无二,纹心处,一粒极小的灯正在慢慢亮起,灯芯是根白发,灯油是渗的血,灯火透过衣料,在沙地上映出个模糊的人影,正提着盏灯走向樱林,灯影里,七株树的枯枝上忽然开满了花,花不是白的,是金的,瓣上的纹路像掌纹,层层叠叠,最终都指向根部的土。
老妪跟着人影走去,脚踩在樱灰上,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像踩碎了无数灯芯。走到第七株树前,人影忽然停住,转身时,她看见那人手里的灯盏裂了道缝,缝里渗出金油,油滴入土,便冒出一缕青烟,烟里浮着七枚果核,核壳正在剥落,露出里面的金屑,金屑聚成一团,团里卧着条完整的金龙,龙嘴里衔着七颗乳牙,牙尖闪着光,像七粒没熄的火星。
“该埋了。”人影开口,声音像从灶膛里钻出来的,混着柴烟的呛。
老妪蹲下身,在树根处掘开寸许,土是温的,温得像灶膛里的余烬。她把金丸埋进去,覆上樱灰,再浇一勺海水,水触灰便发出“嘶嘶”声,冒出的烟里,七株树的影子忽然变得清晰——树干上的金纹正在流动,流成七个名字,是七童的乳名,名字的最后一笔都拖着条金线,线的尽头,海面上浮着七盏灯,灯芯是新抽的樱条,灯油是融化的冰,灯火极弱,却在暮色里亮得执着。
埋完金丸时,天已经黑透了。老妪坐在石墩上,看着樱林在夜色里渐渐隐去,隐去前,最后一缕烟里浮着行字:“灯骨生温处,皆是樱花开”。字刚显出来,就被潮声吞了去,吞去的瞬间,七株树的枯枝忽然齐齐折断,断口处渗出淡金色的液,液滴入土,便发出极轻的“嗒”,像乳牙扣合,又像灯芯归位。
她起身回屋时,灶膛里的火彻底熄了,只剩下一堆白灰,灰里浮着七颗极小的灯,灯芯是樱柴的余烬,灯油是凝的露,灯火极弱,却在黑暗里亮着,亮得像谁不肯闭上的眼。
夜潮漫过礁石时,老妪听见樱林里传来极轻的“嗒”声,一声接一声,像七颗乳牙在土里轻轻叩门。她知道,那是灯骨在生温,温到开春时,土里会抽出新的樱条,条上会结出新的灯,灯里会住着不肯走的念想,像七童啃过的柴枝,像韦小宝掌纹里的金,像她守了七年的春,终究会在灰里,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