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个秋天,灯湾的樱树结了果。
果不是圆的,是扁的,像被潮手轻轻摁过的灯盏。果皮是极深的紫,紫得发黑,摸上去却软得像婴儿的脸颊,指尖稍用力,就渗出淡金色的浆,浆滴在沙上,便凝成一粒极小的金屑,屑里浮着半片龙鳞,鳞上已无任何痕迹,只剩一层薄薄的霜,像谁呵出的气。
老妪每日清晨都会去数果实,从第一颗挂在枝桠上开始,数到第七株树时,总共有四十九颗。她在树下铺了层粗布,布是用七缕不同颜色的线织的,线色与当年埋下的发丝一一对应,最细的那缕金线已经磨得发亮,像根不肯断的灯芯。
果熟的那天,潮退得格外远,露出大片黑礁石,礁石上爬着七只寄居蟹,蟹壳上都背着半盏碎灯,灯壁上的“平安”二字只剩些残笔,却在晨光里泛着极淡的金,像被海水泡软的墨迹。老妪摘下第一颗果,果皮裂开的瞬间,里面滚出七粒籽,籽的形状像缩小的乳牙,牙尖却带着倒刺,刺上沾着金浆,浆里浮着七个极小的影子——正是七童的模样,只是都长大了些,缺牙的地方已长出新牙,正围着一盏灯说笑,灯芯是根樱枝,灯油是他们的口水,灯火亮得能照见彼此眼里的星子。
“慢点长,别急着长大。”老妪把籽捧在掌心,影子里的七童忽然齐齐抬头,新牙闪着光,像在回应她的话。籽上的倒刺忽然变软,像刚出生的猫爪,轻轻挠着她的掌心,挠出七道极浅的痕,痕里渗出细血,血滴在籽上,籽便发出极轻的“嗒”声,像乳牙扣合。
她把四十九颗果全摘下来,放进黑陶罐的碎片拼的筐里。筐底铺着去年的樱叶灰,灰里埋着那盏龙骨灯,灯座的裂痕里卡着片樱花瓣,瓣上的纹路像掌纹,弯弯绕绕,最终都指向灯芯的位置。果实挨着灯座,忽然开始收缩,缩到只有指甲盖大小时,果皮裂开,四十九粒籽全滚进灯座,与里面的金屑融在一起,融成一团暖光,光里浮出个完整的人影——韦小宝穿着粗布短打,左手牵着七个半大的孩子,右手提着盏灯,灯芯是他自己的断指,灯油是渗出的血,灯火极亮,亮得能照见他左眉角的痣,像被灯灯火过的痕迹。
“阿婆,我们回来了。”人影开口,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混着潮声的咸。老妪伸手去摸他的脸,指尖却穿过了暖光,触到龙骨灯的冰凉。人影里的韦小宝忽然笑了,笑出的泪滴在灯座上,凝成七颗极小的珠,珠里映着灯湾的樱树,树下落着四十九片果叶,叶背的纹路像四十九条路,路的尽头都连着海边的礁石。
潮回来时,带着极重的腥味,腥味里混着樱果的甜。老妪把龙骨灯放回七株树的中央,灯座里的暖光忽然暴涨,照得七株树的影子在沙上拉长,拉成七条路,路的尽头,四十九颗樱果的壳正在慢慢融化,融化的浆渗入土里,土里立刻冒出四十九株幼苗,苗尖带着极淡的金,金里游着极小的金龙,龙尾缠着樱果的籽,籽上的倒刺已磨平,像被谁轻轻吮过。
她坐在石墩上,看着幼苗一点点长高,长得极慢,慢得能数清每片新叶展开的瞬间。潮声里忽然混进极轻的读书声,是七童在念字,念的是“平安”二字,每个字都拖着尾音,像被海风拉长的灯影。念到第七遍时,龙骨灯忽然暗了下去,灯座里的暖光凝成一粒金丸,丸上刻着七个小字:“潮退龙眠,灯影自安”。
老妪把金丸埋进第一株幼苗下,埋得极深,深到能触到潮底的沙。埋完时,天已经黑透了,四十九株幼苗在夜色里泛着极淡的光,像四十九盏不肯熄灭的小灯。她起身回屋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咔”声,像籽壳裂开,又像新牙长出。
第八个秋天,灯湾没有灯,却有了满地的樱苗。
苗长时,像无数只举着的小手,在土里,在光里,在谁也忘不掉的等待里。潮起时,沙地上只留下四十九道浅痕,痕里积着海水,海水里,四十九粒金丸正在慢慢下沉,沉到潮底的沙里,沉到龙眠的地方,沉到所有故事开始的地方。
所有的归来,都在土里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