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12月的雪下得密,汪厂长办公室的煤炉烧得通红,可他盯着桌上《机关生活》第三稿的眼神透着烦躁。
\"苏兄弟,今儿喊你来帮忙,我是碰上难事了!\"他把手中的剧本塞到苏青手里,\"你先看看,我们厂岳编剧昨儿又在剧本里加了段干部拿公款买点心,这不是成心往枪口上撞吗?\"
苏青翻到那页,铅笔画的点心匣子旁边写着\"讽刺特殊化\",心里直叹气。这年月拍这种戏,跟举着喇叭喊\"我要挨批\"没啥区别。
他把剧本往桌上一撂:\"这岳编剧怕不是跟机关的家具上辈子有仇?上次踢痰盂,这次摔暖壶,下回指不定要拆办公桌了。\"
汪厂长嘬着牙花子直叹气:\"谁说不是呢!导演组那帮人看完剧本脸都绿了,说这哪是讽刺,分明是拿钢笔当机关枪,突突突对着新社会干部扫射呢!上次厂务会投票,我瞅着岳编剧攥钢笔的手都发白了,愣是没敢举手。\"
\"苏兄弟您是不知道,这是他第三次给我递剧本了,前两次厂务会投票,这剧本就像块烫手山芋,谁也不肯接。我更是全投了弃权票。\"汪厂长眼巴巴的求安慰。
\"汪厂,您就没跟这个岳编剧明说?\"苏青搓着手问。
\"我要咋说?该说的我都说了。\"汪厂长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我说了:岳编剧,您给的这题材敏感,不能拍,他反问我鲁迅当年不讽刺?我这嘴皮子哪说得过他这个喝过洋墨水的?\"
苏青琢磨着,岳编剧这种文人,笔尖子蘸惯了墨水,总觉得不扎点什么就显不出水平。可现在的文艺风向,和未来可能面对的清算,这电影也不能拍。
\"汪厂,您要如何?或者说您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苏青看过剧本后问道。
\"目的?\"汪厂长猛吸一口烟,\"岳编剧是老资格,留过洋,我要是再驳他面子,怕他以后直接撂挑子不干了。可这剧本真拍出来,将来出了事谁担责任?我就想他能主动放弃,写别的戏出来,不能跟这个《机关生活》死磕。\"
苏青听汪厂长明白他想要的,暗自琢磨着,这岳编剧留过洋,笔尖子蘸惯了咖啡,冷不丁让他写工农兵,好比让猫改吃窝头——不是不能吃,是味儿不对。可眼下汪厂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既要顾着编剧的面子,又得防着剧本成炸弹,两头为难。
\"汪厂长!\"苏青突然一拍大腿,\"我们轧钢厂有个事儿?一位老锻工李师傅嫌新劳保手套薄,自己缝了双厚的,结果操作机器时卡了齿轮,差点出事故。\"
汪厂长愣了:\"你好好的提厂里工人干啥?\"
\"这就是现成的戏啊!\"苏青掰着手指头,\"让岳编剧写个关于手套的戏,就讲老工人守旧思想差点酿成事故。里面能讽刺——讽刺保守观念,但对象是工人内部矛盾,安全得很。\"
汪厂长皱眉:\"岳编剧能看上这家长里短?要是这么容易让他写别的,我也不会这么为难了。\"
\"当然没这么简单,咱们得使点土招儿。\"苏青压低声音,\"您找两个老工人去岳编剧家里唠嗑,就说:我们也犯过李师傅的糊涂,要是有人写成戏,后代工人能少走弯路。再带上李师傅缝的那双手套——线头子都露着,比剧本里那想的东西实在多了。\"
汪厂长眼睛亮了:\"苏青你是想用工人真事敲打他?\"
\"对!\"苏青点头,\"文人好面子,直接劝没用。让老工人跟他说:岳先生,您笔头厉害,帮我们写一个关于手套的故事拍成电影。他要是再犟,你就让工人跪求,如果后生工人看了电影能不犯这种错误,就是功德无量,他能不写吗?\"
汪厂长盯着《机关生活》剧本里\"干部公款买点心\"的情节,烟蒂在烟灰缸里堆成了小山。\"苏兄弟,\"他突然把烟头摁灭,\"你说的那个老锻工李师傅,现在还在轧钢厂不?\"
苏青正翻着李师傅事故报告的复印件,抬头道:\"在啊,昨儿我还见他在锻工车间缝手套呢。\"
\"太好了!找工人演戏,不如让他这个当事人上,我在教他点咋说,这事儿准成。\"汪厂长一拍桌子,\"你把他借给我用两天!\"
\"我借人?汪厂长不用借,您只要请得动人,下班的时候去找岳编剧就是了。\"苏青愣住后反应过来回应道。
\"对!你说的对。\"汪厂长抓起帽子,\"现在你就带我去见李师傅,我要看看他那双手套——就是卡齿轮的那双!\"
半小时后,俩人骑着自行车到轧钢厂。
锻工车间的热浪裹着火星子扑面而来。李师傅正蹲在墙角缝手套,粗线在皲裂的手背上晃悠。\"李师傅,\"苏青拍了拍他肩膀,\"这位是京影厂的汪厂长,想跟您聊聊。\"
汪厂长蹲下来,看着李师傅手里补丁摞补丁的手套:\"师傅,听说您上次......\"
李师傅猛地把手套塞进怀里,黝黑的脸涨得通红:\"嗨!提那茬干啥!不就戴错手套卡了齿轮吗?车间黑板报都批我三回了......\"
\"就是这事!\"汪厂长眼睛发亮,\"您想不想让新工人少犯这种错?\"
李师傅眨巴着眼,汪厂长趁热打铁:\"我厂里有位岳先生能写戏,要是把您这事儿编成剧本拍成电影,让全国工人都能看,多有意义!\"
苏青在一旁帮腔:\"李师傅,您这手套缝得比戏服还结实,岳先生准爱看。\"
李师傅被夸得不好意思,挠着头把破手套掏出来:\"要看就看吧......就是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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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下班后,汪厂长载着李师傅,苏青慢悠悠骑车跟着后头。
汪厂长拿着油乎乎的手套敲开岳编剧家的门时,老人正在改《机关生活》第四稿。\"岳编剧,\"他把手套往桌上一放,\"我这次来有要事,轧钢厂有位老工人想请您写戏。\"
李师傅搓着打满老茧的手,突然扑通跪在地砖上:\"岳先生!我这双手戴错手套,差点把15吨锻锤搞坏,手也差点废了......这要是能写成戏,拍成电影让后生新工人看过后能不犯这种错,我给您磕三个响头!\"
岳编剧手里的狼毫笔掉在宣纸上,他慌忙去扶老人,指尖触到李师傅手背上烫出的硬痂:\"老师傅您快起来!这......这是从何说起!有话慢慢说。\"
\"您不答应,我就不起来!\"老人梗着脖子往地上磕,额头撞得青砖咚咚响,\"上个月我徒弟学我戴双层手套,又差点出事儿......\"
汪厂长趁机展开事故报告,钢印在纸上压出深痕:\"岳编剧您看,这是技术科画的示意图,手套线头子跟齿轮咬合的角度......\"
岳编剧盯着图纸上扭曲的线条,又看看李师傅的工作手套,突然把《机关生活》稿纸往旁边一推。他捡起笔,却没去蘸墨,而是轻轻戳了戳手套上的破洞:\"老师傅,您卡齿轮时......心里头咋想的?\"
\"咋想的?\"李师傅抹了把脸,指缝里全是黑灰,\"就想着我爹那辈人没手套,手都磨烂了——谁知道新机器不吃这套啊......\"
岳编剧盯着照片上扭曲的线团,又看看李师傅手背上的老茧,突然把《机关生活》稿纸推到一边:\"老师傅快起来!我写!我这就写《手套警示录》!\"
\"汪厂长,您让人把锻工车间的15吨锤画个透视图来!李师傅,您说手套线头子是斜着绞进去的,对不?\"
苏青看着老人趴在宣纸上比划手套走线,岳编剧的笔尖跟着他的手指移动,墨线在纸上画出齿轮的轮廓。
\"这儿得加段唱词。\"岳编剧突然抬头,笔尖指着图纸上的手套,\"就唱老茧里缝进三代苦,怎知新锤不吃旧线粗——李师傅,您说这词儿贴不贴?\"
李师傅用袖口擦着眼泪:\"贴!比我那破手套还贴!\"
汪厂长故意盯着《机关生活》第四稿问:\"岳老,您这机关戏不改了?\"
\"还写啥机关!\"岳编剧把笔往笔洗里一扔,\"我说汪厂长你还有没有良心,没瞧见老人家都给咱跪下了?\"他踢开脚边的稿纸,\"当年留洋学的那套酸文假醋,比不上李师傅手背上的疤值钱!就是为了咱们国家工人们能少受伤,我也得把这本子写出来。\"
李师傅粗糙的手掌在裤腿上蹭了蹭:\"岳先生您可别这么说......您这文笔好,本事大,要是多写写咱们工人咋犯错、咋改,后生看了能少摔跟头,那可是真是功德无量了!\"
岳编剧听后更是感动,多么质朴的情感:\"好!我现在就写《手套警示录》!李师傅,您卡齿轮时骂了句啥?再说一遍!\"
\"我......我骂那手套比地主婆的裹脚布还碍事......\"老人挠着头,黑脸膛泛起红晕。
\"好!\"岳编剧把笔往桌上一拍,\"就要这股子土腥味儿!比机关科长嗑瓜子的台词带劲多了!\"
汪厂长赶紧递过轧钢厂技术科画的齿轮图纸:\"岳老,您看这手套绞进去的角度......\"
\"看啥图纸!\"岳编剧抓起李师傅的破手套往图纸上一按,\"就按老人家说的来——双线缝的地方最结实,偏生就卡在这里!\"他突然抬头盯着汪厂长,\"老汪,你可得给我找台真锻锤当道具,别弄那假模假式的玩意儿!\"
\"哎!保证从轧钢厂拉台退役的来!\"汪厂长笑得满脸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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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汪厂长带着李师傅从岳编剧家出来,忙凑到苏青身边。
\"苏兄弟,\"汪厂长悄悄拽他衣角,\"你说岳编剧以后......\"
\"以后?\"苏青望着屋里蹲在地上的岳编剧,他正用铅笔尖戳着手套补丁,嘴里念叨着\"这里得加段快板\"。
\"没看见李师傅把他的文人病都跪没了?往后啊,怕是要跟工人的戏杠上了。\"
屋里的岳编剧突然蹦起来,铅笔在图纸上敲得咚咚响:\"有了!结尾让老工人把破手套挂在锻锤上,唱:旧线缠不住新齿轮,手心老茧才是诗\"
苏青见了轻声笑指了指屋里的岳编剧打趣说:\"汪厂长您自个儿瞧瞧,您要是现在不让他写,他能把您的电影厂给拆咯!\"
\"苏青,还是你们这些年轻脑子活络,我这头疼好久的问题,你一天就给我解决了,我得好好谢谢你,今晚的饭我请,咱们一块喝点儿!\"汪厂长想起岳编剧说:还写啥机关戏?还骂他没良心,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机关戏,嘴角不自觉扬起,扯着苏青就往东来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