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的轧钢厂厂办公室，苏青办公室的桌面上却摊满了油印的科教片分镜脚本。
脚本纸边被茶水渍浸出一圈圈黄晕，某页\"土法炼钢炉构建\"章节旁，用红铅笔重重勾着一行字：\"规避敞口炉氧化风险，采用半封闭式耐火土结构。\"
\"厂长，您瞅这蜂窝煤式炉芯设计，是老黄头跟他爹学的古法，搭配咱车间改良的耐火土配方。\"苏青将脚本推到杨厂长面前，指尖点着示意图，\"还有这风箱鼓风参数，我让技术科照着咱厂鼓风机比例缩小了十倍，农村木匠能照着做。\"
杨厂长夹着烟的手指悬在原料配比那页——上面清楚写着\"废铁60%、碎煤30%、石灰石10%，严禁加入铜铝等杂质。
他盯着严禁砸锅炼钢那行加了着重号的字，眉头拧成个疙瘩：\"小苏，你这法子……真能成？王局长要是看了片子，下面老百姓照着干却炼不出钢，咱得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咱得先试啊！\"苏青早有准备，从抽屉里摸出张纸条，\"我这一个月有半个月都在跟炉前工老黄聊，他说他爹民国十八年在河北老家就这样炼过熟铁。咱不去厂里试，去卢沟桥公社，找块没人的河滩地，真刀真枪炼一炉，成不成一目了然。\"
聂主任在一旁搓着手附和：\"厂长，我看行！咱带足材料，让老黄头亲自上手，公社那边我去打招呼，就说咱搞工业支援农业试点。\"
两日后，一辆漆皮斑驳的嘎斯车颠簸在去卢沟桥的土路上。
车厢里堆着耐火土、碎铁屑和一口特制的小风箱，老黄头蹲在货斗里，手里攥着把耐火泥抹子，像捧着宝贝。
他是轧钢厂炼钢车间的老炉前工，脸上的皱纹里都嵌着煤灰，此刻却眼神发亮：\"苏科长，咱这法子要是成了，我爹在地下都得夸我给老黄家长脸！\"
\"老黄你的本事别人不清楚，我还能不知道？一会你大胆的弄，不要怕出错，咱们是实验，如果错了找错误，把方法搞对了。\"苏青拍拍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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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沟桥公社的河滩地旁，闻讯赶来的大队长赵德柱蹲在土坡上，吧嗒着旱烟袋打量这群穿蓝制服的城里人。他身后站着几个扛锄头的社员，看着老黄头用黄土、沙子和耐火土砌炉子，眼神里满是怀疑，只听说厂里的高炉子炼钢，从来不知道搭个土堆也能炼钢。
\"老赵，这炉芯得砌成蜂窝状，透气又省煤。\"苏青蹲在老黄身边，递过一捧碎煤给公社队长赵德柱，\"您瞧这风口，得对着炉芯斜下方，跟咱家用的煤炉一个道理，但风量得足。\"
老黄接过话茬，用抹子拍实炉壁：\"小伙子们看好了！这耐火土得掺30%的碎玻璃碴，烧结后比城墙还硬！当年我爹没这条件，就用观音土掺和碎瓷片……\"
两个时辰后，一座半人高的土高炉赫然立在河滩上。
炉顶留着直径半尺的投料口，侧面嵌着老黄亲手做的小风箱，拉杆上还缠着红布条。赵德柱凑上前闻了闻：\"嘿，这土味儿里咋还带点硫磺香？\"
\"那是耐火土里掺的石英砂！\"聂主任显摆似的解释，却被苏青用眼神制止。
\"点火咯！\"老黄头一声吆喝。
社员们抱来干透的劈柴塞进炉底，火柴擦燃的瞬间，苏青下意识护了护站在旁边的秀兰——她抱着苏光来接地气，小家伙被火光映得直拍巴掌。
劈柴烧旺后，老黄头指挥着往炉里填碎煤，风箱呼嗒呼嗒响起来。
炉口窜起的火苗由红转蓝，空气里渐渐弥漫开金属融化的腥气。赵德柱的旱烟袋早灭了，凑到炉前直搓手：\"乖乖，这火色跟俺们烧砖窑不一样嘿！\"
\"是不一样！\"老黄头满脸是汗，眼睛却盯着炉口，\"烧砖窑要温火慢烤，炼钢得急火猛攻！苏科长算好了，这风箱每分钟拉28下，跟咱厂子里的鼓风机转速比例刚好……\"
四个小时后，炉口的火焰渐渐转成暗红色。老黄头戴上厚厚的帆布手套，用铁钳夹出一块烧得通红的炉渣。他用锤子轻轻一敲，炉渣应声裂开，里面露出鸡蛋大小的一块金属——虽带着杂质，却泛着银亮的金属光泽！
\"成了！真成了！真炼出了。\"一个年轻社员跳了起来。
赵德柱抢过那块金属，烫得直甩手却舍不得丢：\"我的个娘哎！这……这是钢？就用这土法子也能炼出钢？今儿可长见识了。\"
老黄头用锤子敲了敲金属块，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是熟铁！能打锄头镰刀的熟铁！要是原料再纯点，火候再足点，就能出钢！\"
赵德柱乐的嘿嘿直笑：\"是铁也很厉害了，按您的说法，这材料好点儿，直接就能出钢了，火候好说，把风箱弄的再大点儿就是了。\"
苏青捡起一小块炉渣，指尖蹭过断面——没有蜂窝状气孔，说明氧化程度低。他看向杨厂长，两人眼里都闪过一丝亮色。
这土法炼钢虽比不上钢厂的效率，却在技术层面证明了可行性，更重要的是规避了瞎砸锅、乱配比的致命错误。
\"老赵，\"杨厂长拍了拍大队长的肩膀，\"这法子你们先琢磨着，回头咱把详细步骤写成册子，再派老黄来教你们。记住，原料里不能有铜铝，炉子一定要封严实……\"
夕阳西下时，嘎斯车驶离卢沟桥公社。车厢里少了耐火土，却多了那块凝结着汗水的熟铁。老黄头一路摩挲着铁块，像捧着金疙瘩。苏青靠在车斗边，看着远处田埂上扛锄头回家的社员，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小苏，\"杨厂长递过一支烟，\"回去明儿就跟我一起去工业部找王局长报喜！咱这片子不光能拍，还得拍成教科书！老黄也一起来。\"
苏青接过烟，却没点着。他望着天边的晚霞，想起脚本里还没写完的结语：\"土法炼钢非蛮干，科学配比是关键。\"这大炼钢铁的浪潮即将来临，他不知道自己能拦住多少瞎折腾，但至少，在卢沟桥的这片河滩上，这炉带着泥土气息的熟铁，算是为未来的科教片打下了第一块坚实的基石。回了厂还要再整整风箱火力参数，和炼钢材料再精细些，争取一次就出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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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轧钢厂的嘎斯车停在工业部大楼前。苏青整了整洗得发白的蓝制服，袖口还沾着昨天炼钢时的耐火土粉末。老黄头手里攥着块用油布包好的钢样，紧张得直搓手。
\"老黄，别哆嗦了，\"杨厂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会儿见了王局长，该咋说咋说，这是咱轧钢厂的脸面。\"
工业部三楼的局长办公室比轧钢厂厂长办公室气派不少，墙上挂着全国工业分布图，落地窗前能看见长安街的车流。
王局长穿着藏青色中山装，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翻看着苏青递过去的科教片脚本。
\"土法炼钢？蜂窝煤炉芯？\"王局长摘下眼镜，手指敲了敲脚本，\"小苏啊，这法子听着新鲜，可真能成？别是纸上谈兵吧？\"
杨厂长往前一步，脸上带着笃定的笑：\"王局长，咱要是没谱，哪敢拿这事儿来您这儿交差？\"他冲老黄头使了个眼色，\"老黄，把咱那宝贝拿出来！\"
老黄头哆嗦着打开油布，那块在卢沟桥公社炼成的熟铁露了出来——虽带着炉渣痕迹，却在阳光下泛着银亮的金属光泽。王局长接过来，用指甲刮了刮断面，又放在桌上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这是钢？”\"王局长猛地抬头，眼神里满是惊讶，\"小杨，你可别拿你们轧钢厂高炉炼的钢来忽悠我！\"
\"哪能呢局长！确切说这是熟铁，离钢也不远了，再丢高炉里烧烧直接就是钢了。\"杨厂长赶紧摆手，\"昨儿下午，我跟小苏带老黄头去了卢沟桥公社，就找了块河滩地，用脚本上写的法子，堆炉子、配原料，实打实炼了一炉！公社大队长赵德柱和十几个社员都在现场看着呢！\"
老黄头憋了半天，终于冒出一句：\"局长，俺爹民国十八年就在河北老家这么炼过熟铁，苏科长把法子改良了，加了耐火土和石灰石，比俺爹那时候强多了！\"
王局长盯着熟铁，又看了看脚本上的炉型设计，突然一拍桌子：\"好！好个轧钢厂！真让你们鼓捣出东西来了！\"他站起身，在屋里踱步，嘴里不停念叨，\"土法炼钢可行，老百姓能上手……这事儿要是成了，咱工业建设的步子能迈得更大！\"
他突然停下脚步，看向老黄头：\"昨儿炼钢的就是你？\"
\"俺……俺是老黄，轧钢厂炼钢车间的炉前工。\"老黄头紧张得声音发颤。
\"走！\"王局长一把抓起外套，\"跟我去见领导！就用你这土法子，现场给领导露一手！让他们看看咱工人阶级的智慧！\"
杨厂长见状，赶紧拽了拽苏青的袖子，想把他往前推推：\"王局长，这法子能成，多亏了小苏花了一个月的研究，在脚本里……\"
苏青却轻轻摇了摇头，往后退了半步。他知道，此刻让老黄头这个土专家去展示成果，比他这个文艺科长出面更有说服力。大炼钢铁的热潮需要的是可行性的证明，而非个人功劳的彰显。
\"局长，老黄是实操行家，让他去最合适。\"苏青笑着说，\"我就不去了，还得回厂琢磨咋把这片子拍得更明白。\"
王局长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笑了：“好！小苏你顾全大局！行，老黄跟我走，小杨你先带苏青回厂，等我消息，回头必有任务文件下来！\"
看着王局长拽着老黄头匆匆离开的背影，杨厂长叹了口气，跟苏青一起走出工业部大楼。嘎斯车驶上长安街时，杨厂长忍不住问：\"小苏，刚才我想提你，你咋躲了？这可是在领导面前露脸的机会。\"
苏青靠在车座上，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笑了笑：\"厂长，功劳这东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等咱把科教片拍出来，让全国老百姓都照着法子炼出钢来，那才是真功劳。现在急着抢功，万一后面出了岔子，不是给自己挖坑吗？\"
他顿了顿，又说：\"再说了，我一个搞文艺的，在炼钢这事儿上抢风头，算怎么回事？让老黄去，更有说服力。咱现在最该操心的，是怎么把片子里的每个细节都抠到位，让老百姓一看就懂，一学就会。\"
杨厂长看着苏青，突然觉得这个年轻人比自己想得更远。他拍了拍苏青的肩膀，不再说话。车窗外，阳光正好，照在远处的天安门城楼上，金光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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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轧钢厂时，秀兰正抱着苏光在办公室门口晒太阳。小家伙看见苏青，立刻伸手要抱。苏青接过儿子，亲了亲他的小脸，心里踏实了许多。
王局长那边有了着落，接下来就是他的主场——把那部科教片拍成真正能帮到老百姓的炼钢指南。
至于功劳？苏青低头看着儿子胖乎乎的小手，笑了。在这个年代，让一家子吃饱穿暖，让国家少走点弯路，比啥功劳都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