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月想要密谈其实并不困难,毕竟科技水平还没有发达到像科幻电影里那样可以用卫星随时随地监听的逆天水准。
但为了自己老脸着想,徐子宁还是努力了一把,要求审讯科把人带到天台去,之后把又负责押送的看守全部赶走,并且自己还亲自检查了一圈确定没有人留下偷听后,才回到天台上跟松崎建二继续进行之前未完成的对话。
倒不是他被对方拿捏了,主要是作为穿越者的主角心态在作祟,他总觉得这种情况肯定是剧情需要,是不可以也不应该拒绝的。
当然,如果他想的话也完全可以拒绝。
只不过他现在并不想当个太过偏离剧情发展的“逆反”角色。
谁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规则啥的,会惩罚故意破坏剧情发展的不稳定因素呢?
毕竟他到目前为止都还算是循规蹈矩的,没有强行打破某些规则。
“看上去很繁华。”
徐子宁站在松崎健二身旁,俯瞰着这座古老的城市.低矮的木屋到处都是,但是如同他脚下的这座镇守府一般,那些零星散布的近代建筑却似乎都是大明朝的“所有物”。
不过公平的阳光依然会泼洒在街道和任何建筑上,等到动乱退去之后才敢上街的当地人也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店铺前纷纷挂起汉英日三种字都有的究极缝合招牌,在某些特殊的店铺前甚至有穿着薄纱汉服或者低领洋装的女子作为活招牌,吸引着各式各样男人的目光。
夹着警棍的警察招摇过市,总是肆意欺凌着任何一个被他们盯上的本地人,但是只要见到衣着光鲜的人就会立刻装模作样的敬礼。若是遇到巡逻的大明士兵就更加不堪了,全都是手忙脚乱的鞠躬,等人走远了才敢抬头。
布衣的妇女身前身后都背着孩子,手上还牵着一个,另一边手又拎着布袋子,总之就是没有一点空闲的地方。
穿着短衫的男子又矮又瘦,像绝了猴子,却扛着比他人都高的包袱,但见到警察路过还不忘点头哈腰的陪笑,免得到时候被拷打还要倒贴钱。
这些人的穿着和状态都跟徐子宁印象中所谓的大正“浪漫”很是相似。
当然,只是在最底层的普通人当中相似,那种夹在古代和近代之间的风格,大概是叫做迈入工业时代前的朝阳?
不,这似乎更像是一种停滞。
毕竟大明不是米利坚,这个庞然大物给这里带来的不是被黑船逼迫到不得不睁眼看世界的幸运,倒更像是那些被“冒险家”遮蔽未来的绝望。
至少在这个世界线上似乎并不存在那场让小日子逐渐亮出獠牙的维新时期,那么此时此刻自然也就不存在所谓的招核了。
所以属于这片土地上的朝阳永远都只会是朝阳,它不会真正升起了。
“这是我的家。”
同样看着这一切的松崎建二,把这句话说得非常骄傲。
他很是留恋地看着每一处景色,仿佛想把这一切都深深刻印进自己的灵魂深处,哪怕是到了下辈子都不能忘记。
“我生于斯,长于斯,也许很快就要死于斯了。”他目光不移,平静坦然:“我为大明朝奉献了九年,负伤五次,两次重伤。”
“但是到头来,我的家还是这个样子,什么都没有改变。”
“它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还是老样子。”
“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我可能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我是个渺小的人,此时此刻我能管好的只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了。”
他转过身,脚上的铁链被这个动作拽得乒乓作响。
“你是从帝京来的亲贵,远比像我这样的人有更多的选择余地。所以我其实是想要告诉你一些事情,我也请求你替我照看我的家人。”
“虽然不管你答不答应,我都是会说的。”
“毕竟......这也许是我能为大明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徐子宁震惊地看着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大明朝给了他什么好处,都到了这种份上居然还能把“忠!诚!”刻在脸上?
不过仔细想来,连明末那种烂到底的状态,都有人愿意殉道。
说愚忠吧,但愚忠到这种完全摒弃合理性的程度,你又怎能说这不是真·忠呢?
能把这般忠诚贯彻到极致的人,已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强大了。
甚至连死亡都无法击垮这种人,而只能是他们实现价值的一种方式。
也许松崎建二就是这种人吧,徐子宁已经对他有点钦佩了。
正如刚才所说,徐子宁还没有点头答应,他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大明很大,但大明也很虚弱。
这个庞然大物已经走过了太漫长的岁月,时间磨平了它的坚韧,它甚至无法坚持到一场战争的胜利,无法承受一场渺小的失败,或者是不值一提的轻微挫折。
在承平日久的帝国心腹,皇城脚下的黎民不愿意为万里之遥的土地流汗甚至流血。
在遥远的边陲,或者说在核心的两京十三省之外的地方,就比如瀛洲,人们已经忘记了我们因何而强大。
在更远的彼岸,在远西之地,在大洋对岸,贪婪的群夷正在虎视眈眈,它们等待着一场轰然倒塌之后的饕餮盛宴。
甚至它们已经等不及了,想要参与进这倒塌的前奏,分享更新鲜的美馔。
麻木、隔阂、群狼环伺,一切的一切都在撕扯着这个帝国庞大但并不稳固的结构。
而我所做的事,只不过是一切轰然倒塌前的小插曲。”
他超乎寻常的镇定,完全不像是面对步步紧逼的死亡时该有的惊惶甚至崩溃。
不是无牵无挂,也不是无所畏惧,而似乎更像是面对注定结局时的坦然。
这是个强大的人,至少徐子宁是这么觉得的。
对待这种人拐弯抹角是没用的,所以徐子宁直言道:“所以你想表达什么?你看这大明朝是要完呐?”
他一怔,看向徐子宁,仿佛想说点什么不一样的,但到最后似乎又因为什么改变了想法似的感叹:“我从没有要这么说,或者说大明不会完,至少大明本身不会完。但当这个庞然大物倒下的时候,它摔碎出来的其余部分都要承受这支离破碎的剧痛。
大明会伤痕累累,会满目疮痍,会奄奄一息。
但我相信它依然会存在下去,并且总有一天还会再度兴盛起来。
可是啊......大明可以做到,但我们呢?
不只是瀛洲,无数被绑定在大明周围的‘我们’如何能挺过这场浩劫呢?”
徐子宁不太懂他的意思,但能听出来他的话语中隐藏的担忧。
可他能担忧什么呢?一个马上要吃到“紫菜蛋花汤里面没有菜花汤”的人,还担忧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干什么?
不如想想最后的时间还能做些什么吧!
没有说话的徐子宁似乎对他造成了误导,他强颜欢笑似的说道:“谢谢你能听我说完了这些话。实话说,我没有什么天大的秘密要送给你,就是说说心里话罢了。
只不过在楼下那个地方,哪怕是心里话也不能说。
说出来,被别人听见了,就是害了你。
当然,我现在应该也算是害了你吧。”
没来由的,他扯着镣铐伸手拍了拍徐子宁的肩膀,叹道:“虽然不应该由我说,但是你确实不该答应我的。
哪怕我什么都没跟你说,哪怕我们只是站在这儿看了看风景。
但在我付出代价之后,那些人都会盯上你的。”
他顿了顿,最后说了句:“对不起。”
没有土下座或者九十度弯腰,就只是再普通不过一点歉意。
却已经足以让徐子宁遍体生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