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我们说到,1944年初夏,整个太平洋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马里亚纳群岛。这里,是日本“绝对国防圈”的天王山,也是美国b-29战略轰炸机唯一理想的前进基地。为了这场决定国运的战役,日本海军在经历了两位司令长官接连殒命的“多事之秋”后,由新任司令丰田副武大将,压上了帝国最后的海上赌注——“阿号作战”。而美国方面,则集结了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两栖攻击舰队,准备一举砸开日本的国门。两支庞大的舰队,正从不同的方向,驶向同一个宿命的交汇点。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决战,即将拉开序幕。
在正式讲述这场惊心动魄的大海战之前,我们先解剖一下日军这份被寄予厚望的“阿号作战”计划。因为你会发现,这个看似精妙的计划,从诞生之日起,就建立在一系列致命的、错误的评估之上。它是一座用回忆和幻想搭建起来的沙滩城堡,注定要被现实的巨浪,拍得粉碎。
“阿号作战”的核心,是日本海军迷信了几十年,近乎将其奉为宗教信条的“舰队决战”思想。
之前咱们说过,日本人打仗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怪癖,就是总想着开战即决战,一战定乾坤。这种思想,和1905年日俄战争中那场辉煌的对马海峡海战,有莫大的关系。在那场战斗中,东乡平八郎率领的日本联合舰队,以极小的代价,一举全歼了远道而来的俄国波罗的海舰队。
这场胜利,给日本海军打了一针长达四十年的“兴奋剂”。“通过一次决定性的海上会战,彻底摧毁敌方主力,从而迫使其求和”,这套逻辑,从此成为了日本海军不可动摇的战略信条。人嘛,总是喜欢待在自己的舒适圈里,用过去成功的经验,来解决现在所有的问题。从中途岛到瓜岛,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复制对马的奇迹,结果一次又一次地撞得头破血流。
到了1944年,随着太平洋战局的急转直下,这想不决战也不行了。塞班岛的战略地位实在太重要,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这场战役,被整个日本高层,提升到了决定国运的高度。时任首相的东条英机,在给塞班岛指挥官的训示中,用近乎咆哮的语气说道:“日本帝国的命运,取决于你们此次作战的结果!”
“阿号作战”,就是这股“决战狂热”的最终产物。
这种“阿号作战”的计划书,你会觉得它似乎很完美。但这里面有一个最致命的问题:执行这个计划的人,已经不行了。
日本海军曾经拥有世界上最顶尖、最精锐的飞行员。1941年偷袭珍珠港时,那些驾驶着“零”式战斗机的飞行员,平均拥有约800小时的飞行经验,是名副其实的“空中武士”。
但日本的飞行员培养与使用体系,存在一个致命的缺陷:他们把这些精英,当作消耗品来使用。这些王牌飞行员,被持续地投入一线作战,直到在空战中被击落、战死。他们宝贵的经验,无法像美军那样,通过轮换制度,回到后方,传承给新一代的飞行员。
到了1944年,这个问题的恶果,彻底爆发了。
由于燃油的极度短缺和训练时间的被大幅压缩,新补充到航母上的飞行员,素质堪忧。许多新飞行员的总飞行时间,还不足300小时,有些人甚至只有区区100小时。他们就像一群刚刚拿到驾照的高中生,却要被派去参加F1方程式赛车。
机动部队指挥官小泽治三郎,在战后也痛苦地承认,他的飞行员“训练非常不足”。他说:“他们虽然能在白天勉强地在航母上降落,但完全不具备夜间和复杂气象下的作战能力。”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美军的飞行员,在投入战斗前,至少拥有525小时的飞行时间,其中有大量的时间,是在与航母的协同训练中度过的。美军完善的轮换制度,让经验丰富的老鸟,可以回到后方担任教官,使得整个飞行员培养体系,形成了一个不断进步的良性循环。
除了人的问题,装备的问题也同样严重。
日本的“零”式战斗机,虽然以其超远的航程和卓越的机动性着称。但这是以牺牲一切防护为代价换来的。它普遍缺乏有效的装甲保护和自封油箱。一旦被美军的12.7毫米机枪子弹击中,极易起火燃烧,变成一个空中火球。美军飞行员们,给它起了一个非常形象的绰号——“空中打火机”。
在看不见的电磁领域,双方的差距更是如同天壤之别。
此时的美军舰队,已经普遍装备了高性能的舰载搜索雷达。更重要的是,他们发展出了一套高效的“作战信息中心”(cIc)系统。在cIc里,雷达官、通讯官、战斗机引导官协同工作,能将雷达发现的目标信息,迅速处理,并精确地引导己方战斗机,前往最佳的拦截位置。
小泽舰队的雷达,不仅性能差,探测距离近,而且未能形成体系化的预警和指挥网络。他们发现目标,靠的还是传统的“目视搜索”,指挥飞机,靠的还是原始的旗语和无线电喊话。在信息获取和处理能力上,日军已经远远落后于美军一个时代。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阿号作战”在战略上,是一次被逼到墙角的绝望豪赌;而在战术上,它却荒谬地依赖于一支在质量和数量上,均已不复存在的精英力量。
日本的指挥官们,似乎仍然沉浸在1941年战争初期的辉煌记忆中,用旧时代的标准,来规划1944年的战争。他们将那些素质严重下滑的飞行员和性能落后的飞机,简单地视为可以填入作战计划的数字,却忽略了这些数字背后,早已不堪一击的真实战斗力。
这种在战略评估上的灾难性失误,使得“阿号作战”,从诞生之日起,就注定是一场走向毁灭的悲剧。
就在小泽舰队还在向马里亚纳集结时,斯普鲁恩斯指挥的第五舰队,已经提前开始了一系列“清场”工作。他们首先用舰载机,对马里亚纳群岛上的日军岸基航空兵力,进行了毁灭性的压制。
6月15日,美军地面部队,在特纳将军的指挥下,顺利登陆塞班岛。
也就在这一天,美国潜艇部队,送来了决定性的情报大礼:
18:35:潜艇“飞鱼号”,在圣贝纳迪诺海峡,发现了小泽的主力舰队。
19:45:潜艇“海马号”,在苏里高海峡北部,发现了另一支日本舰队。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更多的潜艇接触报告,源源不断地传到斯普鲁恩斯的旗舰上。一张清晰的、显示着日军舰队动向的大网,已经在他面前展开。
面对即将到来的决战,美军的两位核心指挥官——第五舰队总司令斯普鲁恩斯,和第58特遣舰队直接指挥官米切尔,之间却产生了一场着名的战术分歧。
总指挥官雷蒙德·斯普鲁恩斯海军上将,在他的旗舰“印第安纳波利斯”号重巡洋舰上,思考的重心始终是整个行动的最终目标:成功夺取马里亚纳群岛。在他看来,保护在塞班岛滩头阵地以及周边海域运输船上超过12万名士兵的生命,是他不可推卸的、至高无上的责任。任何军事行动,都必须服务于这一最高战略目标,不能有丝毫的动摇。
在他麾下,第58特遣舰队的直接指挥官,是性格迥异的米切尔中将。作为一名资深飞行员出身的航母专家,米切尔的世界观更为纯粹和专注:他的使命就是指挥这支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航母特混舰队,像一个好斗的拳击手一样,主动出击,找到并彻底摧毁敌人的舰队。
这种指挥理念的差异,在6月18日至19日的那个关键夜晚,达到了顶点。米切尔及其幕僚,根据潜艇发来的情报,力主舰队全速西进,以便在黎明时分,抢先捕捉到日本舰队并发动致命一击。
然而,斯普鲁恩斯断然拒绝了这一建议。他的谨慎并非胆怯,他认为日军极其擅长使用“分兵合击”和佯动欺骗的战术。他无法百分之百地确定,潜艇发现的,就是日本的全部海上力量。万一这只是诱饵,而日军主力趁机绕道,突袭塞班岛脆弱的登陆场,那将是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
在情报模糊不清的情况下,斯普鲁恩斯做出了一个令麾下飞行员们极度失望的决定:舰队在夜间,非但不能西进,反而要略微向东航行,以确保自己始终处于能够有效掩护塞班岛的防御阵位上。
这一决策,表面看是一种战略收缩,却在无意之间,将第58特遣舰队,置于一个完美的、以逸待劳的防御位置。他为即将到来的空中屠杀,布下了一张看不见的天罗地网。这种指挥层面的分歧,并非简单的“谨慎”与“好斗”的性格冲突,而是源于他们各自职责范围的结构性必然。斯普鲁恩斯为整个战役的战略全局负责,而米切尔则为航母这一战术兵器的效能最大化负责。最终,战略家的深思远虑,压倒了战术家的格斗本能。
6月19日上午,小泽治三郎按计划发动了攻势。他并不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舰载机群,即将飞入一个由雷达、战斗机、高射炮和卓越飞行员构成的立体防御体系——一个巨大的、高效运转的战争机器。
第一波攻击(69架)在距离美国舰队很远时,便被美军战舰的雷达牢牢锁定。清脆的警报声响彻舰队,但作战信息中心(cIc)里,却是一片冷静而高效的忙碌。雷达官报出方位和距离,引导官在图板上标出航迹,通讯官则将一道道指令,迅速传达给在空中巡逻的战斗机。
米切尔的战斗机群,获得了超过十分钟的宝贵预警时间。F6F“地狱猫”战斗机得以从容地爬升至云层之上,占据了最佳的攻击高度,然后像一群等待猎物的猛禽,静静地俯瞰着下方。当衣衫褴褛的日本机群还在因落后的无线电性能而艰难地调整队形时,美军战斗机已如闪电般扑来。
空战瞬间演变成一边倒的屠杀。侥幸穿过战斗机拦截网的少数日机,又一头撞上了由新型Vt近炸引信炮弹构成的火墙。
这是一种足以改变战争规则的“黑科技”。在此之前,美国海军的高射炮主要依靠光学瞄准和定时引信来进行射击。老式高射炮的原理非常简单,也非常粗糙:炮手先用光学测距仪估算来袭飞机的大致高度和航向,再通过机械计算器算出“提前量”,最后在炮弹里装上一个定时引信,把爆炸时间设定为若干秒。
换句话说,传统高炮只能依赖预估时间在空中“盲炸”一片区域,赌敌机会恰好飞进炮弹爆炸的范围。这种方法有几个致命缺陷:
测距误差大:飞机速度快,高度变化频繁,估算再精准也难免偏差。
命中概率低:即便在战前严格训练的美军舰炮手,击落一架飞机也通常要发射几百发炮弹。
浪费弹药:大量炮弹白白爆炸在空中,既消耗资源,也影响视线。
而Vt近炸引信彻底改写了这一切。每枚炮弹内部都装有一个微型无线电发射器,它会不断发出电磁波。一旦炮弹飞近飞机机体(一般在7米以内),反射波的强度骤然增强,引信立即触发爆炸,无需任何人为设定。
这种自适应“智能引爆”,让防空火力从“靠运气撒网”变成了“精确感知猎物”。它的效率是传统高射炮的数倍:
一次齐射就可能在飞机航线上形成密集的弹片云,几乎不可躲避。
对高速低空俯冲的攻击机也能持续追击拦截。
即使炮弹没有直接击中,强大的破片杀伤也足以将脆弱的日军飞机变成火球。
最终,这一轮炮火在短短几分钟内就击落了大批日机。第一波攻击机群损失了42架飞机,仅有一枚未爆炸的炸弹侥幸落在“南达科他”号战列舰上,砸出一个坑,但并未爆炸。
攻击,彻底失败。
紧接着,规模最大的第二波攻击机群(128架)接踵而至。此时,美军飞行员士气高昂,他们面对的是一群训练不足、驾驶着性能落后的飞机的日本新飞行员。一名兴奋的美军飞行员,在无线电中用他那浓重的美国口音高喊道:“这真他妈的像一场老家的射火鸡大赛!”。
这个生动的绰号,就此载入史册。面对动力强劲、装甲厚重且火力凶猛的“地狱猫”,日本的“零”式战斗机显得如此脆弱和过时。至少70架,最终统计为97架日机在这次攻击中被击落或失踪。少数突防的飞机,也只是对“胡蜂”号和“邦克山”号航母,造成了微不足道的轻伤。
小泽的第三波(47架)和第四波(82架)攻击,则更加混乱和悲催。由于日本飞行员拙劣的导航技术,第三波机群大部分甚至没能找到美国舰队,仅在零星的遭遇战中损失了7架飞机。第四波机群同样无功而返,指挥部命令他们飞往关岛降落。
米切尔早已料到此举,并设下了一个致命的陷阱。他早就派出了27架“地狱猫”战斗机,像一群耐心的猎人,守候在关岛上空。当日军飞机在燃油即将耗尽、准备降落的最脆弱时刻,美军战机发动了突袭,30架日机被凌空打爆,其余19架在降落后,也被摧毁在地面上。
这场“射火鸡大赛”的胜利,并非仅仅是一款更先进的战斗机或更优秀的飞行员的胜利,而是一个完整作战体系的胜利。其成功链条环环相扣:雷达提供远距离预警;高效的战斗机指挥中心进行精确引导;“地狱猫”战斗机在性能上形成代差优势;美军飞行员拥有更扎实的训练;最后,由Vt近炸引信武装的舰队防空火网,构成了最后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深海的致命一击:潜艇的胜利与小泽的困境
就在小泽的空中力量被系统性地屠戮之时,另一场无声的战斗正在深海展开,并直接打击了日本舰队的大脑和心脏。
上午9时许,美国潜艇“大青花鱼号”在日军舰队外围,向小泽的旗舰“大凤”号发射了鱼雷。尽管日军飞行员小松幸男,驾驶飞机俯冲,用自己的机身引爆了一枚鱼雷,上演了悲壮的一幕,但仍有一枚,击中了这艘日本最先进的航母。
凭借厚重的装甲,“大凤”号的初始损伤似乎并不严重。然而,鱼雷撕裂了航空燃料管路,高挥发性的油气开始在舰内弥漫。舰上的损管人员,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们下令开启全舰通风系统,试图吹散油气,结果却适得其反,将这些致命的混合气体,均匀地散布到了全舰的每一个角落。他们试图给一个密闭的房间通风,结果却把房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均匀混合的燃料空气炸弹。
中午时分,另一艘美国潜艇“棘鳍号”突破了日军的警戒圈,发现了正在回收飞机的“翔鹤”号航母。“翔鹤”号是偷袭珍珠港的元老,此刻为了回收飞机,无法进行有效的机动规避。“棘鳍号”发射的6枚鱼雷中,至少有3枚准确命中目标,“翔鹤”号当即重创,燃起大火,在下午14时32分,带着千余名官兵,沉入了海底。
灾难在“大凤”号上继续发酵。下午3时许,舰内的一个火花,引爆了弥漫全舰的油气混合物。一场惊天动地的内部大爆炸,将这艘巨舰从内部撕裂,并引发了弹药库的连锁殉爆。傍晚18时28分,这艘服役仅三个月的、日本海军的骄傲,带着小泽的军乐队和他的胜利幻想,葬身海底。
小泽被迫转移到驱逐舰上,最终将旗舰,设在了通讯能力远不能满足需求的“羽黑”号重巡洋舰上。旗舰的沉没和指挥的混乱,使小泽陷入了一个可怕的“信息黑洞”。他无法得知空战的真实结果,而那些返航的、惊魂未定的飞行员们,出于羞愧或自欺,带回了击沉数艘美军航母的虚假战报。
在没有能力核实信息的情况下,小泽悲剧性地相信了这些谎言。他成了一位在幻觉中指挥战斗的将军,坚信自己正在走向胜利,而实际上,他的舰队,正被从空中和海下两个维度,同时摧毁。
6月19日的黄昏,当“射火鸡大赛”的硝烟散尽,战斗的重心,从喧嚣的战场,转移到了美军旗舰上那间安静的作战室。一场关于胜利定义的激烈争论,在两位最高指挥官之间展开。
对于米切尔和他的飞行员们来说,白天取得的辉煌防御性胜利,只是完成了任务的一半。日本航母虽然被剥光了羽毛,但其舰体尚在,正在向西逃窜。米切尔,这位将航母航空兵的攻击精神融入骨髓的指挥官,强烈要求立即向西追击,将日本舰队彻底送入海底。他的幕僚们也同样感到焦急,认为一个“百年一遇”的歼敌良机,正在从指缝间溜走。
但斯普鲁恩斯对此置若罔闻。他的视野更广,肩上的责任也更重。他不仅是舰队司令,更是整个马里亚纳登陆行动的守护神。他的决策,基于两个核心考量:首先,他的首要任务是确保登陆成功,摧毁日本舰队,只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手段,而非目标本身。其次,他始终无法排除日军实施诡计的可能性。他无法百分之百地确定,今天交战的,就是日本全部的海上力量。一支“声东击西”的偏师,绕道攻击塞班岛的风险,是他绝不能接受的。
最终,斯普鲁恩斯做出了最终决定:第58特遣舰队在夜间再次东移,保持对塞班的掩护姿态。追击,被取消了。这个决定,让特遣舰队的飞行员们,陷入了“失望和恼怒”之中。
然而,后来的分析表明,斯普鲁恩斯的谨慎决策,恰恰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战术优势。正是因为他选择“以逸待劳”,迫使日军进行超远距离攻击,才使得美军的雷达预警和分层防御体系,能够发挥出最大效能。如果舰队贸然西进,势必要将航空力量分散用于攻击和防御,那么“射火鸡大赛”的战果,将大打折扣。斯普鲁恩斯的战略防御姿态,讽刺地为米切尔的战术性屠杀,创造了最理想的条件。
6月20日,斯普鲁恩斯最终同意,米切尔的舰队开始向西搜索。然而,小泽已经在前一夜得知了惨败的真相,并下令舰队向西北方向全速撤退。美军的搜索在上午一无所获。
直到下午15时40分,“企业”号航母的一架侦察机,终于在海平面上捕捉到了正在撤退的日本舰队的踪影。这是开战30多个小时以来,美军首次目视发现敌方主力。然而,发现的时机,糟糕透顶。双方舰队相距275海里,已经处于美军舰载机攻击的极限航程。此时发动攻击,意味着所有飞机都必须在没有任何经验和训练支持下,进行危险的夜间降落。
米切尔面临着一个指挥官的噩梦:是冒险出击,赌上数百名飞行员的生命和宝贵的飞机,去争取一个击沉敌舰的机会;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已经残废的敌人逃走,留待日后再战。
这位从不畏惧风险的指挥官,无法忍受再次错失战机。他做出了抉择。16时21分,他下达了攻击命令。216架飞机在夕阳的余晖中,从航母甲板上起飞,扑向遥远的敌人。
美军机群在黄昏时分,抵达日本舰队上空,攻击进行得仓促而猛烈。他们成功击沉了轻型航母“飞鹰”号,重创了两艘油轮,并对小泽的新旗舰“瑞鹤”号以及“隼鹰”号、“千代田”号航母和“伊势”号战列舰,造成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日军在此次攻击中,又损失了65架飞机,而美军在战斗中仅损失20架。
这个决绝的命令,也为当晚太平洋上最富戏剧性的一幕,拉开了序幕。
“打开灯光”:夜幕下的人性光辉
从晚上20时45分开始,完成攻击任务的美军飞机,陆续返回舰队上空。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噩梦般的场景:燃油即将耗尽,飞行员筋疲力尽,飞机伤痕累累,而下方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的太平洋。没有地平线,没有参照物,只有无尽的黑暗。
无线电频道陷入一片混乱,近200名绝望的飞行员,同时呼叫母舰,请求降落指引。一架又一架飞机,因燃油耗尽而坠入大海,引擎熄火前的爆炸声,在通讯中此起彼伏。
在“列克星敦”号的舰桥上,米切尔静静地听着这一切。他深知,根据海军作战条例,在可能有敌军潜艇出没的海域打开舰队的所有灯光,无异于自杀。但是,他对飞行员的珍视,最终压倒了对战舰安危的顾虑。他打破了沉默,用他一贯平静的语调,下达了一个将流传后世的命令:
“打开灯光。”
顷刻间,黑暗的海洋被点亮了。所有航母的飞行甲板灯火通明,巨大的探照灯柱直射夜空,驱逐舰也向空中发射照明弹,这片光芒,是绝望黑夜中的希望灯塔。
降落过程依然混乱不堪。惊慌失措的飞行员们,不顾降落信号官的指令,争先恐后地冲向甲板,导致了多起碰撞和事故。但毫无疑问,米切尔的命令,拯救了无数本将葬身鱼腹的生命。
然而,代价是惨重的,并且充满了悲剧性的讽刺。在这次混乱的夜间回收中,美军因撞机和燃油耗尽坠海,损失了80架飞机,是此次攻击战斗损失的四倍。人员伤亡更为惨重,49名飞行员在降落事故中丧生,远高于两天战斗中阵亡的27人。整场马里亚纳海战中,对美国海军造成最大损失的,并非日本联合舰队的全力攻击,而是米切尔那场与时间和黑暗赛跑的豪赌所带来的后果。
夜幕中,小泽治三郎接到了联合舰队司令丰田副武的电令:终止“阿号作战”,撤退。战斗结束了。他带着一支支离破碎的舰队,开始了返回本土的漫长航程。他损失了三艘航母,数百架飞机,以及整个帝国海军的舰载航空兵力量。6月19日清晨的万丈豪情,此刻已化为失败的苦涩灰烬。
在美军舰队中,尽管取得了决定性胜利,米切尔的心中却充满了遗憾。他在战后报告中,用一句简短的话,总结了自己的心情:“敌人逃跑了。”。对于这位追求彻底胜利的航空主将而言,未能全歼敌军,就是一种不完美。
要想真正全歼日本舰队,得要等到4个月以后的莱特湾海战了
而斯普鲁恩斯,则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他那标志性的冷静。他的首要任务已经圆满完成:塞班岛的登陆场安然无恙,日本舰队遭到重创并被逐出战场。他以自己的方式,赢得了世界海战史上最伟大的胜利之一。马里亚纳海战的进程,就在这三位指挥官截然不同的心境中,落下了帷幕。
菲律宾海海战,这场被后世戏称为“马里亚纳猎火鸡大赛”的战役,也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航母与航母之间的海战,美军以一种近乎单方面屠杀的方式,宣告了日本海军“舰队决战”思想的最终破产。
对日本而言,这一役无异于一场航空力量的自我毁灭。联合舰队出动的三百多架舰载机,几乎尽数折翼在菲律宾海的碧空下。仅6月19日一天,就有两百二十余架被拦截击落,其余大部分在返航途中或次日的再度攻击里相继坠落。到战斗结束时,曾支撑帝国海军称雄太平洋的航空兵力,已经损失了350到400架飞机,连同上千名再难替代的飞行员一同消失在海天之间。三艘航空母舰——新锐的“大凤”、老牌劲旅“翔鹤”,以及轻型航母“飞鹰”——接连沉没;“瑞鹤”也被炸得伤痕累累,拖着残躯狼狈逃回本土。粗略统计,仅航母沉没就带走了约1500名舰员的性命,加上飞行员和机组,整场海战日本约有4500人葬身鱼腹。
反观美国,第58特混舰队的损失近乎微不足道。虽有近八十架飞机在6月20日黄昏的远程攻击和夜间返航时因燃料告罄、降落失事而报废,但空战本身几乎没有付出代价。飞行员阵亡与失踪76人,在这76人中有49人是因为夜晚降落死在自家人眼皮底下的。舰艇方面,没有一艘美军航母沉没或严重受创,仅战列舰“南达科他”挨了一枚误落的炸弹,轻伤而已。
海上的战斗告一段落,而地面上的厮杀才刚开始。塞班岛战役让美国人第一次真正看清,日本在保卫这些“准本土”时展现出的,比任何此前岛屿作战都更疯狂的决心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