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咱们说到,720事件那场大戏在德国内部闹得是天翻地覆、血流成河,但地球另一边的战争机器,可没功夫停下来看热闹。盟军在诺曼底站稳了脚跟,就像两把烧红的尖刀,一把从诺曼底北路,一把从法国南部,开始向着德国的心脏地带,高歌猛进。而在这两把尖刀的必经之路上,横亘着一个璀璨的、也是最关键的目标——巴黎。
解放巴黎,这可不仅仅是一场军事行动,它更像是一出交织着爱恨情仇、阴谋阳谋、英雄迟暮和政治博弈的史诗级大戏。而要说这出戏的主角,那就不能不提咱们的老熟人,那个高傲的、倔强的、被罗斯福和丘吉尔又爱又恨的男人——夏尔·戴高乐。
之前咱们说过,在卡萨布兰卡会议上,罗斯福和丘吉尔这两个“和事佬”的强行撮合下,戴高乐和他那个死对头,亨利·吉罗将军,在镜头前上演了一出“世纪大和解”,俩人皮笑肉不笑地握了握手。可你要是觉得这俩仁兄,真能从此一笑泯恩仇,相亲相爱一家人,那可就真是见了鬼了。
咱们得先掰扯清楚,这俩人到底在争什么。
简单说,就是争一个“名分”,争谁才是未来法国的合法老大。
戴高乐将军这条路,走得那叫一个憋屈。他最大的阻力,不是德国人,而是来自盟友,特别是美国总统罗斯福。老罗斯福是打心眼儿里烦戴高乐,觉得这家伙又臭又硬,目中无人,整个一不知好歹的刺儿头,还野心勃勃地想当军事独裁者。所以,美国人就把宝,押在了另一个人身上——亨利·吉罗将军。
吉罗将军,五星上将,战功赫赫,还是个传奇的“越狱英雄”,在军中威望很高。但在美国人看来,他最大的优点是:不懂政治。一个不懂政治的军事英雄,多好啊!听话,好控制。
于是,在当时盟军解放的法属北非,一场围绕着法国未来领导权的“双雄会”,就这么拉开了序幕。这可不是简单的两个人掰手腕,这是两条路线的斗争:一条,是戴高乐代表的,追求法兰西彻底独立、民族复兴、谁也别想对我指手画脚的“硬汉路线”;另一条,是吉罗代表的,更愿意听从美国安排、与盟军战略紧密捆绑的“亲美路线”。
戴高乐心里跟明镜似的,要想干掉有美国这个“超级外援”撑腰的吉罗,光靠在伦敦和阿尔及尔跟盟友磨嘴皮子,是远远不够的。他真正的力量,他合法性的根源,必须来自一个地方——被德国占领的法国本土,来自那些在德军铁蹄下,冒着生命危险坚持战斗的抵抗组织。
可当时法国的抵抗运动,那叫一个乱。简直就是山头林立,各自为战。有搞情报的,有搞破坏的,有救助盟军飞行员的,还有印传单、搞宣传、组织群众的。这些组织,派系林立,互相之间谁也不服谁,有的直接听英国军情六处的,有的听美国战略情报局的,乱成了一锅粥。
要把这锅粥,拧成一股绳,统一在自己的旗帜下,戴高乐需要一个能力挽狂澜的使者。
这个人,就是让·穆兰。
穆兰,是法国历史上一个传奇人物,他本来是个省长,文官出身,却有着军人般的胆识和钢铁般的意志。1942年到1943年,戴高乐把他像一枚最重要的棋子,秘密空投回了法国。穆兰冒着随时可能被盖世太保抓住并处死的巨大风险,在法国境内秘密穿梭,像个不知疲倦的“粘合剂”,一个一个地去拜访那些桀骜不驯的抵抗运动领袖。
“哥儿几个,别自己单干了,咱们得团结起来,劲儿往一处使啊!”
“光打游击不行,咱们得有个统一的政治纲领,得让全世界知道,我们法国人,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谁能代表这个未来?当然是远在伦敦,唯一一个从一开始就举起反抗大旗的戴高乐将军!”
经过无数次艰苦卓绝的谈判和斡旋,穆兰,这个伟大的信使,奇迹般地成功了。他把那些互相猜忌、矛盾重重的抵抗运动领袖们,都说服了。大家同意搁置分歧,共同组建了一个统一的领导机构,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全国抵抗委员会(cNR)。
更重要的是,这个新成立的委员会,向全世界公开发表声明,公开承认:夏尔·戴高乐将军,是法国抵抗运动唯一的政治领袖。
这一招,简直是釜底抽薪,一剑封喉!
它瞬间改变了戴高乐和吉罗之间的力量对比。它给了戴高乐一种吉罗永远也无法拥有的东西——来自法国本土、来自那些正在流血牺牲的人民的直接授权。
这一下,戴高乐的腰杆子,彻底硬了。他不再仅仅是盟军电台里那个“伦敦之声”,他成了整个法兰西抵抗运动的化身,是法兰西民族精神的象征。
手握全国抵抗委员会这张王牌,戴高乐班师回朝,返回了设在阿尔及尔的权力中心——法国民族解放委员会。这个委员会,一开始是戴高乐和吉罗当联合主席,说白了就是盟军搞出来的一个平衡产物。
但此时的戴高乐,早已今非昔比。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对吉罗将军来说,就有点残酷了。政治斗争这玩意儿,吉罗一个纯粹的军人,哪里是戴高乐这个政治老手的对手。戴高乐利用自己在委员会里的崇高威望和来自国内的坚定支持,开始了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政治操作,系统性地、一步一步地把吉罗的权力给架空了。
吉罗很快就发现,自己虽然还是个五星上将,但在委员会里,基本上已经被排挤出了核心决策圈,成了个光杆司令。最终,在内无根基(国内抵抗组织不认他)、外援动摇(美国人看他实在扶不起来,也懒得再使劲了)的情况下,吉罗将军被迫黯然辞职。
戴高乐,终于将所有权力,集于一身。他立刻把“法国民族解放委员会”,改组为“法兰西共和国临时政府”,自己当主席。至此,他已经为自己登上解放后法国最高权力宝座,铺平了所有的道路。
这场权力斗争的结局,告诉我们一个很深刻的道理:戴高乐能当上法国老大,不是因为罗斯福或者丘吉尔喜欢他——恰恰相反,这俩人经常被他气得跳脚——而是因为,他赢得了一场更重要的战争:对法兰西人心的征服。他比谁都明白,真正的权力,不是来自盟军总部的任命书,而是来自自己国家土地上,那些流血牺牲者的拥护。
吉罗呢,虽然有美国人撑腰,但他始终是个“空降兵”,是个外部强加的候选人。而戴高乐,通过一场高风险的秘密政治行动,证明了自己,才是法兰西在危难时刻,唯一的、真正的选择。
说到这儿,咱们稍微跑个题。也正是因为戴高乐这种“老子天下第一,谁也别想控制我”的性格,战后他领导的法国,跟美国的关系那叫一个差。在冷战最紧张的时候,他直接宣布法国退出北约的军事一体化指挥体系,还把北约总部从巴黎给赶到了布鲁塞尔,搞得美国人灰头土脸。他拒绝躲在美国的“核保护伞”下面,非要自己搞原子弹,说“强国就要有强国的武器”。他还公开指责美国打越南战争,到处给美国人拆台……当然了,这都是后话,说回1944年的巴黎。
1944年8月,当盟军的南北两路大军,像两把巨大的钳子,向巴黎合拢时,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这座“光之城”。
解放巴黎,不仅意味着解放法国的首都,更是一场精神上的胜利。
然而,在遥远的东普鲁士“狼穴”大本营里,刚刚躲过720刺杀的阿道夫·希特勒,正处于一种末日般的癫狂状态。诺曼底前线的惨败,让他暴跳如雷。他绝不允许巴黎,这座象征着欧洲文明的城市,完好无损地落入盟军之手。
8月7日,他任命了一位将军,前往巴黎担任军事总督。这位将军,名叫迪特里希·冯·肖尔蒂茨,一个以冷酷、高效、坚决执行命令而闻名的普鲁士军人。
希特勒选他,目的再明确不过了。肖尔蒂茨在东线战场上,以执行“焦土政策”而闻名。希特勒相信,他是执行自己那套疯狂意志的完美工具。
在任命肖尔蒂茨的时候,希特勒给了他一道明确得不能再明确、也恐怖得不能再恐怖的命令,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通过电报,反复地、神经质地强调:
“这座城市,绝不能落入敌手,与其这样,不如让它成为一片废墟!”
巴黎所有的桥梁,必须被炸毁;卢浮宫、巴黎圣母院、埃菲尔铁塔……所有这些人类文明的瑰宝,都必须被付之一炬。
希特勒那句充满魔咒般的质问——“brennt paris?”(巴黎在燃烧吗?)——从此,就像一片乌云,沉甸甸地压在了这座城市的上空。
四方博弈:一场拯救巴黎的生死豪赌
当肖尔蒂茨将军抵达巴黎时,他发现自己屁股底下坐的,根本不是一个总督的宝座,而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第一方力量:巴黎人民的起义。
8月19日,在法国共产党领导人罗尔-唐基的号召下,巴黎城内的抵抗力量,发动了全城武装起义。警察局被占领,街道上筑起了街垒,到处都是枪声。巴黎人民,在被压抑了四年之后,决定用自己的力量,来争取自由。
肖尔蒂茨手里,有大约2万名德军士兵,装备精良。这股力量,足以在巴黎街头,制造一场可怕的血腥屠杀,但要想完全控制住这座拥有数百万人口、且人人奋起反抗的城市,也几乎是不可能的。巴黎,陷入了一种极其危险的僵局。
第二方力量:一位中立国外交官的斡旋。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位关键人物,走上了历史的舞台。他就是瑞典的总领事,拉乌尔·诺德林。
作为中立国的外交官,诺德林成了德军和抵抗力量之间,唯一可以沟通的桥梁。这位勇敢而不知疲倦的瑞典人,在他的办公室、德军总部莫里斯酒店、以及抵抗力量的秘密据点之间来回穿梭,用他的智慧和勇气,为这座城市,争取着一线生机。
根据后来着名的纪实文学《巴黎在燃烧吗?》一书记载,诺德林和肖尔蒂茨之间,有过几次改变历史的对话。
诺德林警告肖尔蒂茨:“将军,如果你摧毁巴黎,你将犯下一桩历史永远不会原谅的罪行。你的名字,将和那些最野蛮的毁灭者,一起被钉在耻辱柱上。”
他还促成了一项极其脆弱的停火协议,让双方可以抢救伤员、收殓尸体。这份协议虽然很快就被打破,但它争取到了宝贵的几天时间,避免了德军立刻展开大规模的报复。更重要的是,诺德林利用这段时间,成功说服肖尔蒂茨,释放了数千名被关押的政治犯。据说,肖尔蒂茨在签署释放令时,曾对诺德林私下说:“我不会把一条流浪狗,交给党卫军。” 这句话,暴露了他内心深处,那条尚未泯灭的道德底线。
诺德林还给肖尔蒂茨承诺,如果你投降,我将想办法保护你的家人免遭纳粹迫害!
第三方力量:一位德国将军的内心挣扎。
现在,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到了肖尔蒂茨将军一个人身上。一边,是元首那不容置疑、必须执行的疯狂命令;另一边,是巴黎这座美丽的城市和无数无辜的生命。
他,会按下那个引爆巴黎的按钮吗?
最终,肖尔蒂茨没有。他选择了违抗元首的命令。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而是多种因素复杂交织的结果。
首先,是军事上的清醒。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职业军人,他心里很清楚,炸毁巴黎,在军事上,屁用没有。这既挡不住盟军前进的步伐,反而会把自己的部队,拖入一场毫无意义的巷战,连有序撤退都做不到。他后来在回忆录里说,这是一个“完全失去了理智”的命令。
其次,是对希特勒本人的彻底失望。就在来巴黎上任前不久,肖尔蒂茨在“狼穴”亲眼见过希特勒。当时,元首那副神经兮兮、唾沫横飞、完全沉浸在“最终胜利”幻想里的癫狂状态,让肖尔蒂茨深信:这个人,已经疯了。为一个疯子,去执行一项野蛮的、反人类的、并且毫无军事价值的命令,这触及了一位传统普鲁士军官的荣誉底线。
再者,就是诺德林外交斡旋的持续影响。诺德林不断地向他诉说着历史责任感,诉说着一个军人保存文明的荣耀。巴黎市政委员会的主席皮埃尔·泰廷格,也曾指着窗外的卢浮宫和埃菲尔铁塔,对肖尔蒂茨说:“将军,想象一下,将来有一天,你作为一名游客站在这里,可以骄傲地对自己说:‘我本可以摧毁这一切,但我把它作为一份礼物,留给了人类。’这难道不比所有的征服,更荣耀吗?” 这些话,像一颗颗种子,在他心里生了根。
最后,还有一个非常个人化,也极其现实的因素:纳粹那套臭名昭着的“家族连坐法”。还记得我们上一回讲的吗?高级军官如果投降或者不忠,其家人将受到严厉的惩罚。这意味着,肖尔蒂茨违抗命令的每一个小时,都是在用自己远在德国的妻子和孩子的生命,进行一场豪赌。
这使得他的最终抉择,不仅仅是理智的胜利,更是一种需要巨大勇气的个人担当。他甚至通过诺德林,秘密向盟军传递信息:请你们,尽快向巴黎推进!他从一个命令的被动执行者,变成了一个主动拯救巴黎的共谋者。
第四方力量:戴高乐的政治决心。
当巴黎城内激战正酣、暗流涌动的时候,决定性的力量,正在从城外逼近。
戴高乐在阿尔及尔得知巴黎起义的消息后,心急如焚。他立刻向盟军最高司令艾森豪威尔施压,言辞激烈,态度坚决,只有一个要求:必须由法国军队,率先解放巴黎!
艾森豪威尔一开始是犹豫的。从纯军事角度看,绕开巴黎这个“硬骨头”,直插德国本土,才是最快、损失最小的选择。
但戴高乐的理由,是政治性的,也是不容置疑的:
第一,必须由法国人自己解放自己的首都,这样才能向全世界宣告,法兰西没有亡,法兰西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了!这是民族尊严的问题。
第二,当时城内起义的主力,是共产党领导的。如果盟军绕过去,巴黎城内出现权力真空,那很可能就被共产党给控制了。这绝对是戴高乐和西方盟国都不愿意看到的。
最终,艾森豪威尔被说服了。他下令,由菲利普·勒克莱尔将军指挥的法国第二装甲师,立刻脱离美军指挥序列,调转方向,向巴黎全速疾驰!
8月24日傍晚,勒克莱尔装甲师的先头部队,在万众欢呼声中,率先冲入了巴黎市区。狂喜的市民们,涌上街头,他们亲吻着法国士兵和他们的坦克,哭着,笑着,高唱着《马赛曲》。全城的教堂,在沉寂了四年之后,终于再次为自由,敲响了钟声!
8月25日,最后的战斗结束了。肖尔蒂茨将军,在德军总部莫里斯酒店,向勒克莱尔将军正式投降。在签署完命令所有德军据点停火的投降书后,这位德国将军,如释重负。他拯救了巴黎,也完成了对自己军人荣誉的最后救赎。
当希特勒得知肖尔蒂茨将军向盟军投降、未执行“炸毁巴黎”的命令后,勃然大怒,怒斥其为“无耻的叛徒”,并在柏林对其进行缺席审判,最终以叛国罪名判处其死刑!但这也没啥卵用。
在诺德林中立国防委员会成员的安排下,肖尔蒂茨的家人得以安然无恙地避开了盖世太保的报复,诺德林也兑现了他“若你保住巴黎,我就保住你家人”的承诺。
战后,肖尔蒂茨作为战俘被拘押至1947年,随后获释。尽管他因“未毁灭巴黎”而受到法国民众一定程度的尊敬,但他本人拒绝接受任何英雄光环,也拒绝了法国政府邀请其重访巴黎的提议。
1951年,肖尔蒂茨出版了回忆录《从塞瓦斯托波尔到巴黎:士兵中的士兵》,在书中讲述了他从东线到西线的亲身经历,并强调自己作为军人的职业伦理。1966年,他因肾衰竭在德国病逝,终年71岁。
说回巴黎,当天下午,戴高乐将军,回到了他阔别已久的巴黎。在市政厅的阳台上,面对着下面人山人海的、欢呼的民众,他发表了他一生中最着名、也最激动人心的演说:
“巴黎!巴黎受尽了凌辱!巴黎遭到了破坏!巴黎受尽了折磨!但是,巴黎解放了!由她自己解放了,由她的人民解放了,依靠法兰西军队的帮助,依靠整个法兰西的帮助……”
这番话,说得太有水平了。他几乎没提盟军的功劳,而是把解放的荣耀,牢牢地归功于法国人民和法国军队自身。这不仅仅是对巴黎人民的致敬,更是一次无与伦比的政治宣言。它为戴高乐作为战后法国无可争议的领袖,奠定了最坚实的民意基础,也开启了一段关于“法兰西自我救赎”的民族神话。
巴黎的幸免于难,不是一个人的功劳,也不是什么奇迹。它是希特勒的疯狂、巴黎人民的勇敢、诺德林的智慧、肖尔蒂茨的良知以及戴高乐的远见,这所有力量交汇在一起,共同导演的一出伟大的历史剧。
随着法国全境的光复,一场痛苦但又必须进行的“大扫除”开始了。这就是法国历史上的“清算运动”,不仅要审判那些通敌的“法奸”,更是一个民族,对自己在那段黑暗岁月中,所经历的分裂与屈辱,进行的一次集体反思。
而这场清算的焦点,最终,落在了那个曾经的民族英雄、后来的通敌政府首脑,维希法国的元首——菲利普·贝当元帅的身上。
而决定他命运的人,恰恰是他曾经最器重、最欣赏的学生和门徒——戴高乐。
咱们之前讲戴高乐的时候提过,贝当和戴高乐之间,那可是有过一段情同父子的师生情谊。贝当,是一战中不朽的“凡尔登英雄”,是整个法兰西的偶像。年轻的戴高乐,曾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甚至用贝当的名字,给自己的儿子菲利普命名。
可历史,就是这么爱开玩笑。1940年,老师选择了投降,当了可耻的维希政府元首;学生则选择了反抗,成了“自由法国”的领袖。这对师生,被历史,无情地撕裂在了两个对立的阵营。
1945年夏天,纳粹德国覆灭后,被德国人裹挟到德国的贝当,自愿返回法国,接受审判。
这场审判,成为了全国的焦点。整个法国,被迫再一次去面对维希政权那四年的所作所为:与纳粹合作、制定反犹太法律、把成千上万的法国犹太人送进死亡集中营、以及投降本身所带来的那种刻骨的民族耻辱。
对贝当的指控,是叛国罪。
法庭的判决,最终下来了:罪名成立,判处死刑。
这个判决,从法律上,为维希政权的罪恶,画上了一个句号。但此时,一个巨大的难题,摆在了已经是临时政府主席的戴高乐面前。
贝当的生死,现在就掌握在他的一支笔下。他有权,赦免或减免他的刑罚。
杀,还是不杀?
这是一个极其艰难的抉择。从情感上,贝当是他的恩师;从正义上,贝当的罪行难辞其咎,理应偿命。
最终,戴高乐做出了他的决定:将贝当的死刑,减为无期徒刑。
这个决定,不是出于妇人之仁,而是一个成熟政治家的深思熟虑。戴高乐心里非常清楚,当时的法国,刚刚解放,还非常脆弱,社会上撕裂严重。如果真的处死一个89岁高龄、曾经被誉为“国父”的凡尔登英雄,那只会制造一个“烈士”,在法国社会内部,引发新的、更深刻的分裂。对于一个百废待兴的国家来说,民族和解,远比纯粹的复仇,要重要得多。
戴高乐的这一手,玩得非常高明。他既通过维持法庭的有罪判决,扞卫了抵抗运动的合法性和国家的正义,完成了对历史的清算;又通过赦免贝当的死罪,避免了国家陷入更深的对立,为战后的和解与重建,铺平了道路。
在谈到自己这位堕落的恩师时,戴高乐曾留下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评语,这可以看作是他对这段历史的最终裁决:
“贝当元帅的悲剧在于,他那份属于伟人的光荣,早在1925年就已经‘死去’了。可悲的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这句话,精准地概括了贝当的悲剧:他把一战英雄的无上荣光,永远地,埋葬在了二战的无尽耻辱之中。对他的审判,是一次民族的集体疗伤;而对他的减刑,则是戴高乐作为战后法国的掌舵人,引领整个法兰西,走出分裂、迈向统一的,艰难而又关键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