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如帘,细密的雨丝织就一张朦胧的网,将世间万物都笼罩其中。
那盏在雨幕里摇曳的“顾”字灯笼,像是暗夜中一只飘忽的眼睛,散发着昏黄的光,晃得我眼睛阵阵发酸。
看到这“顾”字,我的心不禁揪紧,顾氏家族,曾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却也给我带来了无尽的伤痛,此刻这灯笼仿佛是顾氏的象征,在我眼前晃动,刺痛着我的神经。
顾沉舟的玄色披风裹挟着风雨的凉意,突然裹了过来。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方才,我被那凶猛的铁狼追着,在三条幽深的密道里左冲右突,每一步都踏在生死的边缘。
又不小心踩上了方知远设下的绊马索,整个人差点被拖倒。
此刻,连指尖都在止不住地发颤,仿佛还沉浸在那惊心动魄的追逐之中。
而顾沉舟,他是顾氏的世子,我对他有着一种复杂的依赖,既因为他在危难时刻的救助而心生感激,又因为他所属的顾氏家族而心存芥蒂。
“阿九中毒了。”我紧紧抓着披风的下摆,抬头望向顾沉舟。
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滑落,滴在我的额角,冰凉刺骨。
“铁狼爪尖淬的毒,脚腕上的伤口已经发黑了。”
顾沉舟低头的瞬间,他的内心猛地一紧,阿九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如今为了保护我而中毒,这让他满心愧疚。
同时,他也清楚这背后肯定和家族的某些秘密有关。
他伸手轻轻探向阿九的颈侧,指腹触到那滚烫的皮肤时,猛地收紧,仿佛要将那股热度攥在手中。
紧接着,他一袭玄色大氅一扬,将我和阿九都严严实实地裹了进去,对着暗处低喝一声:“牵马来!”
马蹄声,如战鼓般从雨雾里踏来,沉闷而有力。
我这才注意到,顾沉舟身后跟着十余个带刀侍卫,他们的刀鞘上刻着精美的鳞纹,在雨里泛着冷冷的光,那是他亲卫营的玄甲卫,如同黑夜中的守护者。
坐在顾沉舟的马上,被他紧紧圈在怀里,我心中五味杂陈。
而顾沉舟,他的内心却在激烈地挣扎着。
他知道家族内部可能存在着巨大的问题,但他又深爱着自己的家族,不愿意轻易相信那些丑恶的事情。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查明真相,保护好该保护的人。
他抱我上马时,我听见他胸口传来一声闷响的叹息,那声音像是某种沉重的东西终于落了地。
他轻声问道:“在暗室里等我时,可曾怕过?”
“怕。”我如实回答,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方才在密道里,我摸到阿九渐渐凉下去的手,那冰冷的触感让我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听着铁狼的爪子刮过青砖墙的声响,尖锐而刺耳,我连咬破嘴唇都不敢,生怕那细微的声音会惊动那些凶猛的畜生。
可此刻,被他紧紧圈在怀里,鼻间萦绕着熟悉的沉水香,那股温暖而安心的气息,让我忽然有了说真话的勇气。
“但更怕的是……等不到你。”
他的手臂骤然收紧,仿佛要将我嵌进他的身体里。
我听见他对着马前的侍卫道:“去请太医院的薛院正,带解毒丹。”又低头在我发顶轻声说道:“阿九不会有事。他救过你的命,我顾沉舟的人,伤一个,我便要讨回十个。”听到他这样说,我心中对顾沉舟的感激又多了几分,可一想到顾氏家族的其他人,那一丝感激又被疑虑所掩盖。
而顾沉舟,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心中却充满了无奈和痛苦,他不知道自己能否真的力挽狂澜,保护好身边的人。
马队如一阵疾风,在雨中疾驰而去。
等进了顾府偏院的暖阁,阿九已经烧得神志不清,嘴里胡言乱语着。
薛院正匆匆赶来,掀开他的裤脚,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西域蝮蛇的毒,亏得小公子体质强,撑到现在。”他熟练地捏着银针,在伤口周围扎了九针,黑血混着脓水汩汩地往外淌。
“再晚半个时辰,这腿就得废了。”
我攥着帕子的手松开又收紧,心里满是自责和担忧。
阿九小时候就一直护着我,替我挡过嬷嬷的藤条,还替我去西市买糖蒸酥酪,结果被狗追得满街跑。
如今,他又为我挡了这致命的毒爪。
而这一切,都和顾氏家族的阴谋脱不了干系,我对顾氏家族的恨意又加深了几分,可看到顾沉舟为了救阿九如此尽心尽力,我又有些迷茫。
顾沉舟看着阿九痛苦的样子,内心的挣扎愈发强烈,他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以来所坚守的家族荣耀是否真的值得,他在亲情和正义之间徘徊不定。
我凑到他床前,他迷迷糊糊地抓住我的手腕,声音微弱却急切:“姑娘……账本……在你怀里……那账本很重要……”
“在呢。”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转头对顾沉舟道,“去内室说。”
暖阁内室烧着银丝炭,温暖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顾沉舟贴心地替我解下湿外衣,拿着干帕子轻轻擦拭我发梢的雨水。
我将怀里的布包递过去,那是阿九用贴身中衣裹着的账本残页,边角还沾着他的血,那殷红的血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顾沉舟缓缓展开账本,我指着第二页的朱批,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这是三年前边关粮饷的拨款记录,户部批了三十万石粮,可运到雁门关的只有十五万。剩下的十五万,都进了方知远在扬州的私仓。”
他的指尖停在“顾”氏旁支的印章上,眉头微微皱起:“这里盖着我六叔的私印。”此时,顾沉舟的内心犹如翻江倒海一般,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六叔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一直以为家族中的长辈都是正直善良的,可眼前的证据却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他开始反思,自己是否一直被家族的表象所蒙蔽。
“是。”我的喉咙发紧,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翻涌上来。
那时我还是待字闺中的嫡女,被六叔母骗去看顾世子的聘礼,却在暗室里撞见他们烧账本。
我想跑,却被方知远的人抓住,他们恶狠狠地说“这丫头看见不该看的了”,于是我被灌了哑药,扔进枯井。
要不是阿九偷听到他们说话,我早该在井里烂了。
想到这些,我对顾氏旁支的恨意如熊熊烈火般燃烧,可顾沉舟是主支世子,我又不确定他是否和这些恶行有关,内心十分纠结。
“还有这个。”我翻到最后一页,眼中满是愤怒和悲痛,“去年冬天,雁门关冻死八百守军。账上写着发了冬衣,可实际……方知远把棉花换成了芦花,银子进了顾氏的钱庄。”
顾沉舟的指节捏得发白,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掌心烫得惊人。
他的内心在做着激烈的斗争,一方面是对家族声誉的维护,另一方面是对正义和良知的坚守。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明月,这些证据足够让方知远抄家,让顾氏脱层皮。但你可知……一旦呈给陛下,顾家的清誉……”
“顾世子是要保顾家的清誉,还是要保大胤的江山?”我直视他的眼睛,目光坚定而决绝,“前世我爹为了顾家的名声,把我推进火坑。这一世,我要的不是顾家的名声,是雁门关八百冤魂能合上眼,是往后再没有姑娘像我一样,被所谓的家族荣誉碾碎。”说出这番话时,我心中已经有了决定,不管顾沉舟如何选择,我都要为那些冤魂讨回公道,这也是我成长后的坚定信念。
顾沉舟听了我的话,内心被深深触动,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忽然低头吻我的额头,这个吻极轻,像一片雪落在火上,带着丝丝凉意,却又蕴含着无尽的温柔。
“明月要的,我都给。”听到他的承诺,我心中对他的信任又多了一分,也开始思考顾氏家族或许并非完全黑暗,主支和旁支之间也许有着天壤之别。
而顾沉舟,在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同时也做好了面对家族内部反对和压力的准备。
第二日早朝,我跪在偏殿,竖起耳朵听着金殿上的动静。
顾沉舟的声音清冽如霜,在寂静的宫殿里回荡:“启禀陛下,臣有证物呈递。”
殿内先是一片寂静,仿佛时间都凝固了。
接着,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是皇帝摔了茶盏,那清脆的破碎声,如同炸雷般在殿内响起。
我听见户部侍郎的声音发颤:“这……这账本残页如何能作数?”
“能作数。”顾沉舟的声音里带着冰碴,冷得让人不寒而栗,“臣已查过扬州的私仓,十五万石粮分文未动。臣还带了雁门关的守将,他能指认冬衣里的芦花。”
“方知远!”皇帝的怒吼震得殿外的铜铃乱响,那声音仿佛要将宫殿都掀翻。
“你食君之禄,竟贪军粮!”
我透过殿门缝隙看见方知远被拖上来,他的官服皱成一团,脸上还沾着墨汁,想来是今早想烧户部的账册,被玄甲卫当场拿下。
他看见我时,瞳孔骤缩,尖叫道:“苏明月!你早就算计好了!三年前你根本没死,你……”
“拖下去。”皇帝挥了挥手,声音威严而不容置疑,“着大理寺彻查,顾氏旁支涉事者,一概革职!”
退朝时,顾沉舟来找我。
他的朝服上还沾着龙涎香,那淡淡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但他眼底却带着浓浓的倦意。
“陛下说要赏你。”
“我不要赏。”我望着殿外的白玉兰,花骨朵上还沾着昨夜的雨,晶莹剔透,如同我此刻纯净而坚定的内心。
“我只要阿九的腿能好,只要……那些被冤杀的人能安息。”
他伸手替我理了理鬓角,动作轻柔而温柔:“会的。”
我们并肩走出宫殿,阳光洒在身上,却驱散不了我心中的一丝忧虑。
坐上回侯府的马车,我靠着他的肩,渐渐打盹起来。
忽然,听见车外侍女的声音:“姑娘,门房说有匿名信送来。”
我接过信笺,见封皮上的字迹有些眼熟——是用瘦金体写的“苏小姐亲启”。
拆开的瞬间,一片干枯的红杜鹃飘了出来,那片红杜鹃,如同一只血色的蝴蝶,在空中缓缓飘落。
那是前世……前世我被扔进井里前,在暗室窗外看见的花。
顾沉舟察觉我僵直的脊背,伸手拿过信笺扫了一眼,脸色骤沉。
他将我护在怀里,低声道:“别怕。无论来的是谁,我都替你挡着。”此时,顾沉舟的内心又开始担忧起来,他不知道这匿名信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家族秘密,也不确定这个秘密会给家族和他与“我”的关系带来怎样的影响。
可我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始。
顾氏经营百年,盘根错节,怎会轻易认输?
那片红杜鹃,或许是警告,或许是线索,但无论如何……
我捏紧信笺,望着车外渐沉的夕阳,那橙红色的光芒洒在大地上,仿佛给世界都镀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
这一世,我苏明月,绝不会再输。
此刻我明白,我不能再因为顾氏家族的庞大和复杂而退缩,我要勇敢地面对一切,守护自己所珍视的正义。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有节奏地传入耳中,仿佛是命运的鼓点。
我捏着那片干枯的红杜鹃,指腹触到花瓣上细密的褶皱,像触到前世井底的青苔。
那年我被推下去时,暗室窗外的红杜鹃正开得灼烈,花瓣落进井里,浮在我眼前,直到我昏过去。
如今这花瓣却夹在信里,像根细针,扎得我心口发疼。
顾沉舟的掌心覆上来,替我把信笺展开。
墨迹未干的字迹在暮色里泛着冷光:“苏小姐可知,三年前枯井里的哑药,原是要封的不是你的口?顾氏要藏的,从来不是粮饷,是先帝在太液池底的东西。”
我呼吸一滞,前世被灌哑药时,方知远的随从确实说过“这丫头看见不该看的”,可我当时只当他们指的是账本。
原来那“不该看的”另有隐情?
这新的秘密让我对顾氏家族的认识更加复杂,他们到底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顾沉舟的内心也充满了震惊和疑惑,他从未想过家族竟然还隐藏着如此重大的秘密,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对家族的认知。
太液池底……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随母亲去御花园,曾听老太监闲聊,说先帝晚年常独自划着小船去太液池中心,有时深夜还能看见灯火,却不许任何人靠近。
难道那里真藏着什么?
“明月?”顾沉舟的拇指摩挲我发颤的手背,声音温柔而关切,“可是信里的内容?”
我抬头看他,玄色朝服上的金线在车厢里暗下去的光线中若隐若现,仿佛是岁月留下的神秘印记。
他是顾氏最正统的世子,若太液池底的秘密牵连顾氏主支……我喉头发紧,把信递给他:“你看。”
他垂眸读信,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那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仿佛隐藏着无数的秘密。
读到“先帝”二字时,他的眉峰微挑,再抬眼时,眼底的暗潮比昨夜的雨幕更浓:“太液池底的事,我幼时听父亲提过一嘴。先帝临终前曾召顾氏家主入宫,出来时浑身是汗,只说‘莫要再提’。”他握紧我的手,目光坚定而深情,“但无论那秘密是什么,我顾沉舟只信你。”听到他的话,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也更加坚定了和他一起探寻真相的决心。
而顾沉舟,虽然表面上安慰着“我”,但内心却充满了不安,他不知道这个秘密会给家族带来怎样的灾难,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去解决。
马车停在侯府门前时,暮色已漫过飞檐,整个侯府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静谧而神秘。
我捏着信笺下车,风卷着玉兰花瓣掠过鬓角,那洁白的花瓣在空中翩翩起舞,仿佛是时光的精灵。
忽然想起前世此刻,我还在绣楼里等六叔母来教我调脂粉,哪里知道深宅之外,有这么多血与火的算计。
“明日我去太液池查。”顾沉舟扶着我的腰,声音低得只有我能听见,那低沉的声音仿佛是从心底发出的承诺。
“你且安心,我不会再让你涉险。”
可我知道,这一次的险,或许比密道里的铁狼更凶。
我望着他腰间的玄玉,那是顾家世子的信物,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
前世我恨顾氏,恨这玉上刻着的“忠”字;这一世,我却想捧着这玉,问问它——顾氏百年的忠,究竟是刻在玉上,还是埋在太液池底?
经过这一系列的事情,我对顾氏家族的情感从单纯的恨意逐渐变得复杂,既有对旁支恶行的痛恨,又有对顾沉舟以及主支可能存在的正义的期待,我在这种纠结中不断成长。
而顾沉舟,他在做出去太液池调查的决定时,内心充满了勇气和担当,但也有着对未知的恐惧和对家族未来的担忧。
回房后,我把信笺压在妆匣最底层,红杜鹃夹在《女诫》里。
烛火摇晃时,我看见镜中自己的影子,眼尾的泪痣微微发颤——那是前世在井里泡了三日,被阿九救起时留下的印记。
如今它像颗朱砂,提醒我:有些真相,沉在池底,比浮在水面的更致命。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梆子声惊起檐下的夜鸟,那夜鸟的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