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大宅院在长白山脚下铺成青灰色的棋盘,穿堂风掠过暗廊,掀开正厅门帘,一束夕照劈开窗棂,在书案上印出光斑,惊动了沉檀余烟。
少年族长端坐如松,狼毫笔尖悬在泛黄卷宗上方三寸。手边搭放着是大祭司的教本,学着他的样子批注着细微末节的地方,朱砂圈点处墨迹未干——临摹某人批阅公文的习惯,连停顿时笔锋洇开的涟漪都要复刻得分毫不差。
“族长。”
张海客叩门声里掺着冰碴。张起灵抬眼时,正见对方喉结艰难滚动:“入宅游廊...有些热闹。”
“大祭司归山了。”
狼毫坠在“准”字最后一捺,墨团蚕食了整片批红。张海客盯着族长骤然绷直的身体。
疾风扑进书房,檐角铜铃忽被风撞响,案头油灯倏然暗去。待烛火重新跃起时,檀木椅上空余晃动的影子,案前已空余晃动的狼毫笔。
张海客望着空荡荡的椅子,对着穿堂而过的风补完后半句:“还带着一个外族人回来。”
张起灵脚步一顿。
门庭院落,老板从马背上下来时踉跄了一下。黑瞎子迅速伸手扶住他的腰,掌心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那截腰肢的瘦削。“不舒服?”
“没事。”老板摇摇头,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
他抬头看向张家老宅,周身气息变得温和起来,那冷淡的样子也被掩去,身边的黑瞎子低头看他,眉梢一挑,这是回家了,就变了一副模样?
张家人不养闲人,一踏入这座宅院,就能感受到若有若无的视线,凝视着黑瞎子,回头看去,却什么都发现。
黑瞎子扶着他的腰,也没松开,贴着老板耳尖轻笑,敏锐捕捉到游廊的杀机:“老板,你们家好像不欢迎我啊?”
老板睨他一眼,没说话。
黑瞎子低笑,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
暗中的张九日就看到,那个外族人以“小鸟依人”“弱柳扶风”的姿态,靠在了大祭司身上。
他几乎捏碎瓦当。那个戴墨镜的外族人竟敢将下巴搁在大祭司肩窝!更可恨的是素来冷情的人竟纵容他胡闹,甚至微微偏头任气息纠缠。
张九日呼吸一重,直接要现身,结果就被张海也拦住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见回廊阴影里立着道熟悉身影——族长静立如松,面容隐在暮色里辨不分明。
宽敞的宅院忽然变得拥挤,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老板闭了闭眼,用力掐了一把黑瞎子的腰,惹得怀里的大黑耗子一颤。他压低声音:“给我起来。”
“老板,瞎子怕~”
“你怕什么?”
“怕你们家里人不待见我,嘤嘤…”
最后一个“嘤”还未出口,黑瞎子骤然抬腿,一脚踹碎破空而来的石子。碎石在朱漆廊柱上炸开,锋利碎片擦过张九日的脸,划出一道血痕。
他收回腿,抬眸望去。
暮色深处立着一道青竹似的身影,分明是疾奔而来,呼吸却稳得令人心惊。
来人停在五步开外。
高挺的鼻梁,淡色的唇,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黑得纯粹,却又清透如雪山冰湖。
这气质神态,倒和老板有三分相似。
“你迟了三天。”少年嗓音淬着冰,目光却烫得能熔断黑瞎子扣在老板腰上的手。
老板从黑瞎子身后走出,淡淡“嗯”了一声。
张起灵不语,只是看着他。
黑瞎子挑眉,忽地握住老板的手腕。
张起灵盯着那交握的手,眸色骤冷。从前他练发丘指受伤,大祭司便是用这双手捧着药膏,为他一点点揉开淤血。而如今,这截皓腕正被外人攥在掌心,腕骨都泛起薄红。
老板刚要抽手,黑瞎子却已松开,转而扣住他的腰往怀里一带,冲张起灵咧嘴一笑:“这位就是族长?你养大的小狼崽?”
张起灵:“松手。”
黑瞎子:“不松又如何?”
空气凝滞一瞬。
只听“锵”的一声,黑金古刀出鞘半寸。老板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径自往内院走去。
黑瞎子正要跟上,忽听身后少年冷声道:
“族规第六条,外族人不得进入张家。”张起灵转身看向大祭司,“张瑞山,你犯错了。”
这是第一次,他直呼其名。
黑瞎子脸上笑意敛了敛,就见身边老板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那少年,过分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茫然,稍纵即逝。
继而挑眉,戏谑道:“族长,要罚我?”
张起灵听着这声疏离的“族长”,神色更冷,他抿了抿唇,视线移到黑瞎子身上,皱起眉头。
那视线如有实质,黑瞎子几乎能感觉到皮肤上的刺痛。他故意咧嘴一笑,搭在老板肩头的手指收紧了些。
“外族人不得踏入张家。”张起灵低声重复了一遍。
“他是我带进来的。”
就这么简单一句话,张起灵的眼神微妙地变了。黑瞎子看得分明——那是一种被侵犯领地的野兽才有的神情。
“禁闭七日。”少年转身时手指扣进掌心,声音却稳得可怕:“任何人不得探望大祭司。”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离去,脚步却不快,似乎在等着什么。
老板站了一会儿,丝毫没领会其中意思,特别乖的回老宅领罚。
黑瞎子看到那少年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成拳头,轻笑一声。
他这个外人是没资格去老宅的,就只能看着老板的身影渐行渐远,人走后,他回头看向那暗中听墙角的两人,咧开嘴角。
张九日:“……”想揍。
张海也:“……”我也想。
两人对视一眼。
张起灵听见后面响动,身形一顿,而又加快了脚步。
老宅内——
张起灵推开卧房门,抬脚走进去。
视线落在床榻上——冬被夏被全被翻出,在榻上围成圆形,宛如筑巢。他走近,轻轻掀开一角,露出里面蜷缩的身影。
那人褪去了平日的古板严整,像只畏寒的猫,将自己紧紧裹成一团。
张起灵心脏被狠狠撞了一下。
老板又冷又困,迷迷糊糊觉得漏风,伸手想拽被子,腕子却忽然被人握住。
他努力睁眼,却抵不住困意,意识模糊之际,温热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口。苦涩的药汁渡进来,他想吐,却被捂住嘴。
挣扎间,他勉强睁眼,对上一张熟悉的脸:“……张映诺?”
少年呼吸骤乱。
他放下药碗,看着汤药顺着老板瓷白的下颌滑进衣领,水色浸透素白中衣,忽然将人整个按进怀里。
“您教过我……”他的喉结抵着对方冰凉的颈脉,声音低得发哑,“不乖的族人,要受罚。”
月光透过窗棂,照见他耳尖一抹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