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渊半夜爬床这事儿,陆建勋已经快习以为常了。
当不知道第多少次被挤醒时,他盯着头顶的床板,木然开口:“不挤?”
“不挤。”汪渊理直气壮,甚至得寸进尺地又往他身边贴了贴。
“我挤。”陆建勋一把扯过被子,猛地罩住汪渊的脑袋,恶狠狠道,“老子今晚就捂死你!”
床架剧烈摇晃,下铺的王有财迷迷糊糊被震醒,含糊抱怨:“组长,动静小点儿……”
陆建勋憋得耳根发烫,终于松开手,翻身面朝墙壁,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架势。
汪渊不死心,刚想再凑过去,就听见陆建勋阴森森地警告:“再挤,我就把你从窗户扔出去,让你在雪地里当个活体雪人。”
“族长这是答应让我睡这儿了?”汪渊眼睛一亮,语气欢快。
陆建勋:“……”
他迟早得被这狗皮膏药气死。
白天的训练耗尽了体力,再加上抽血后的虚弱,少年几乎是一沾枕头就昏睡过去。
黑暗中,一条手臂悄悄环上他的腰。
没过几秒,陆建勋在睡梦中皱了皱眉,无意识地拍了下那只手,含糊咕哝:“……重。”
汪渊立刻收回手,却没退开,只是侧过身,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盯着眼前那颗圆滚滚的后脑勺。
他无声地勾起嘴角,眼底漾开一片柔软。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名单最终敲定,一组全员入选。陆建勋作为组长,带领队员们第一次踏出封闭数月的训练场。
初春的风裹挟着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每个人都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肘膝处打着厚厚的补丁。
村口早已聚集了其他小队,三十六名战士沉默地汇聚在一起,彼此心照不宣。
这次潜入日本实验区的任务,本就是有去无回的赴死。
即使侥幸生还,恐怕被折磨的不成人样。
可这群年轻人脸上不见阴霾,反而带着释然的笑意。
陆建勋与一个全身裹在黑袍里的神秘人并肩坐在前排,汪渊则大咧咧地杵在他身后,像道甩不掉的影子。
陆建勋回头看向那蒙的全是黑的人,皱了皱眉,总感觉像是在哪见过。
黑黑转头,对上陆建勋的脸,黑布下隐约传来粗重的呼吸声,那道视线如有实质般刺在他脸上。
愤怒?
“好了,大家看前头。”
没等他细想,前面的镁光灯骤然亮起,刺眼的白光炸开。
胶片上永远定格了三十六张年轻的面孔,这是他们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三十六人分头行动,潜伏在各个地方。
陆建勋抽到的身份是一个妻子出轨隔壁老王的大冤种,大冤种一怒之下将两人杀了,进了监狱。
档案室的白炽灯嗡嗡作响,负责人推了推眼镜,反复打量着陆建勋。
青年轮廓锋利如刀,长相俊美,哪怕穿着乞丐服都透着一股凌厉的贵气。
“原定身份作废,就您这副长相,说您妻子出轨隔壁老王?”他冷笑,“监狱里的犯人看了都得啐一口——骗鬼呢?”
陆建勋挑眉。
“改成这样。”负责人唰唰写着新剧本,“您现在是被捉奸在床的隔壁老王。那倒霉丈夫提着菜刀来拼命,结果被您反杀——”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至少这个版本,那些狱警看着您的脸还能信三分。”
于是,陆建勋从被绿的原配变为捉奸在床的隔壁老王。
敲定的三十六名,在不同位置潜伏,他们可能会顺利按照计划进入监狱,然后被日军挑选,成功进入实验区。
这是小概率事件,所以他们要保证至少有一个人进入实验区。
为此,付出一切。
陆建勋很适应他的身份,当然他们不会真的杀了一个无辜人,而是演一场足够迷惑邻居的戏。
汪渊男扮女装,吴天仁作为原配,而陆建勋就是反杀原配丈夫的老王。
王有财和朱家文则是煽风点火那一类,三天两头传播他们的故事,给周围邻居打好印象。
这出戏演的很顺利,除了……汪渊这厮太过投入。
这人不知从哪儿弄了件艳俗的旗袍,开衩几乎裂到大腿根,假发歪歪斜斜地搭在肩上,唇上还抹着刺目的口红。
见陆建勋愣在原地,汪渊竟主动贴上来,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腰上按。
“老王...”他掐着嗓子,声音甜得发腻,“你可算来啦~”
陆建勋头皮发麻,可汪渊突然凑到他耳边,热气喷在颈侧:“组长,隔壁张婶在窗缝偷看呢...”
话音未落,整个人已经软绵绵地倒进他怀里。
陆建勋沉默一会儿,一把将人按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
汪渊趁机勾住他的脖子,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笑道:“亲我。”
陆建勋低头就咬在汪渊颈侧。
“唔...!”汪渊浑身一颤,却把人搂得更紧,腿都缠了上去,“好棒...再、再用力点...”
陆建勋:“……”你还记得,你之前是布防官吗。
当天晚上,王有财憋笑憋得满脸通红:“组长,张婶现在逢人就夸您...呃...龙精虎猛。”
朱家文补充:“她说没见过这么卖力的奸夫淫妇。”
汪渊轻笑,“族长确实不错。”
陆建勋:“……”
演完这最后一出戏,他开始畏罪潜逃,东躲西藏。
寒风卷着细雪粒子刮过街角,少年蜷在墙根下,啃着冻得发硬的窝头。
手指早就冻得青紫,鼻尖和耳朵通红,呼出的白气刚出口就散了。
远处传来军靴踏雪的声响。
陆建勋眼皮一掀,瞥见几个日本兵挎着枪晃过来。
他故意把窝头往地上一摔,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八嘎!站住!”
他拔腿就跑,破棉鞋在雪地里打滑,一个踉跄直接撞上了前面的人。
那人身形高大,黑色毛呢大衣上还沾着未化的雪。
被撞了也不恼,慢悠悠侧过身,露出戴着墨镜的半张脸。
陆建勋摔在雪堆里,抬头正对上黑瞎子的脸。
黑瞎子盯着眼前十多岁的少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令他顿了顿,似笑非笑道:“哟,小崽子,投怀送抱啊?”
身后追兵越来越近。
陆建勋二话不说爬起来就跑,棉袄袖子都刮破了,活像只被狼撵的兔子。
黑瞎子站在原地没动。等日本兵呼哧带喘地追到跟前,他才不紧不慢地伸脚。
“哎哟!”
为首的兵面朝下栽进雪堆,后头两个收势不及叠罗汉似的压上来。
黑瞎子揣着手捂子退开半步,唇角勾着笑:“太君,雪天路滑啊。”
其中一人爬起来狠狠推了他一把,却见这戴墨镜的高大男人纹丝不动,自己反倒踉跄着又滑了一跤。
等三人骂骂咧咧追出去时,巷子尽头早没了人影。
黑瞎子蹲下来,捡起雪地里冻硬的半块窝头。冰碴子沾在清晰的牙印上,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指腹摩挲过牙印,突然“啧”了一声:“牙口不错。”
陆建勋跑着跑着,发现后面的兵没追回来,抬腿就朝路边的雪堆泄愤似的踹去。
冻实的雪块纹丝不动,反倒是他疼得倒抽冷气,抱着右脚单腿蹦跳着往后栽去。
后背突然撞进带着体温的胸膛。
“哟,投怀送抱第二回?”
戏谑的嗓音从头顶砸下来,陆建勋浑身一僵,抬头正对上那副黑墨镜。
他猛地挣开就要跑,后衣领却被两根修长的手指勾住。
“哥们儿,我真没钱……”他故意缩着脖子挤出哭腔,“您看我这破棉袄......”
黑瞎子墨镜下的眉头微微一挑,指尖捏着包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倒会装可怜。”
陆建勋刚要反驳,嘴里突然被塞进个热腾腾的肉包。
面皮松软,肉汁滚烫,烫得他眼眶发酸。
少年像只护食的小狗,立刻低头狼吞虎咽起来。
黑瞎子看着他把包子吃完,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又抬起来望着自己,活像只讨食的流浪狗。
“还有吗?”少年声音哑得厉害。
黑瞎子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点了头。等他回过神,已经领着人坐在了面馆里。
陆建勋埋头吃得专注。训练营里顿顿都是糙馒头,这会儿面条滑进胃里的感觉让他眼眶发热。
他死死盯着碗,生怕一抬头就会丢人地掉眼泪。
黑瞎子坐在对面,面前的筷子动都没动。等少年碗底见了光,他默不作声把自己那碗推了过去。
陆建勋盯着第二碗面,胃里已经有些发胀,他抬起沾着煤灰的脸:“......谢谢。”声音很轻,随后起身走了。
黑瞎子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墨镜映着少年单薄的背影晃出门帘,消失在飘雪的街角。
他的视线移到桌上的那枚铜板时,突然笑出了声。
遇见个有意思的小孩儿。
将剩余的钱补好后,黑瞎子径直离开,他要去找他的……老板。
陆建勋走出了一段距离,迎面而来就是刚刚抓他的士兵。
他安静地站在原地,任由日本兵粗鲁地反剪他的双手。
冰凉的镣铐扣上手腕时,他甚至还低头笑了笑。
这笑容让为首的兵曹莫名打了个寒颤。
“八嘎!”兵曹狠狠推搡着他,“杀人犯还敢嚣张!”
陆建勋踉跄着被押进囚车,透过铁栅栏望着飘雪的天空。
这场戏,终于要进入正戏了。
三天后,昏暗的牢房里,陆建勋蜷缩在角落。
走廊尽头传来军靴踏地的声响,越来越近……
铁门“吱呀”一声打开。
“就是这个人?”日语在头顶响起。
陆建勋被选中了。
他不清楚他的组员现在在哪,有没有被选中,其实打心底是不想看到任何一张熟悉的脸的。
【老板。】陆建勋的声音从意识里飘过来,罕见的有些低沉【实验区里......会比现在疼得多吧?】
老板:【嗯。】
【那......】陆建勋顿了顿,【和我分担疼痛吧。】
老板沉默片刻,才回道:【......做不到。】
【骗我的吧?情绪都可以共享,疼痛怎么就共享不了?】陆建勋气鼓鼓地问。
【……我不骗你。】老板停顿一下,【为什么提这个?】
【……我不想你疼。】
【我不怕疼。】
黑布罩着的车厢里弥漫着血腥味和机油味。
车身一个剧烈颠簸,陆建勋猛地攥紧膝头的布料,指节在黑暗里泛出青白。
忽然有具温热的身体贴过来,带着他熟悉的气息。
汪渊的手掌按上他的胃部,掌心热度穿透单薄囚衣:“疼也不吭声?”
陆建勋闭着眼往他肩上靠,他听见汪渊喉结滚动的声音,还有自己胃里翻搅的闷响。
汪渊能进来,他不意外,
“黏皮糖...”他哑着嗓子骂,却任由那只手在痉挛的胃部画圈揉按。
“噗啧噗啧——”
王有财的大脸突然从对面黑影里冒出来,铁链哗啦作响:“组长~俺们这算不算...呃...那啥...狼狈为奸?”
朱家文在角落幽幽接话:“这叫患难与共。”
汪渊突然加重力道,满意地听见陆建勋闷哼:“这叫...监守自盗。”
这下好了,一组除了吴天仁没到,其他全部都被选中了。
陆建勋沉默,这算幸事儿?还是不幸啊。
刺骨的北风卷着细雪灌进衣领,陆建勋被枪托顶着踉跄前行。
耳边尽是皮靴踏碎薄冰的脆响,还有日军士兵此起彼伏的呵斥声。
头套被粗暴扯下的瞬间,惨白的灯光像刀片般扎进瞳孔。
地下室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头顶那盏白炽灯滋滋闪烁着,在水泥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枪管狠狠戳在腰眼,二十多名囚犯被驱赶着穿过长廊。
铁栅栏后,一张张人脸在暗处浮现。
有人蜷缩在角落喃喃自语;有人被铁链吊着,溃烂的伤口上爬满蛆虫;更远处,一个瘦成骨架的男人正对着空气痴笑,牙齿掉得只剩两三颗。
活着,可能比死了更痛苦。
王有财看向那不停傻笑的人,瞬间就收回视线,声音有些颤抖,“老王,他们是疯了吗?”
在这里,他们不能叫组长,要叫陆建勋“老王”。
陆建勋沉默一会儿,“往前看,不要看他们。”
他们没有回头路可走。
二十多名囚犯被驱赶到水泥砌成的圆形凹槽里,像待宰的牲畜般挤作一团。
随着一声日语厉喝,天花板突然喷出高压水柱。冰水裹着刺鼻的消毒药水味劈头盖脸砸下来。
陆建勋抬头看向上方的日本军官,表情很冷。
每人被塞了一件惨白的罩衫。
陆建勋捏着衣领抖开,后背赫然缝着一条长长的系带,只需轻轻一扯,整件衣服就会像解剖台上的遮布般散开。
“真贴心。”汪渊在他耳边轻笑,手指划过少年后背的系带,“连刀口位置都给我们标好了。”
王有财笨拙地系着带子,突然发现衣领内侧用红墨水印着编号。他的指尖在“实验体No.17”上顿了顿,喉结滚动:“老、老王……”
陆建勋沉默地穿上罩衫。纯白的布料衬得他身上淤青越发狰狞,像具自己走进停尸间的活尸。
他们排成一列,往深处走去。
空间骤然扭曲,消毒水的气味刺入鼻腔。
苍白到刺眼的灯光下,一列瘦小的身影机械地移动着,每个孩子后颈都嵌着冰冷的金属环。
“编号A出列!”
机械音在穹顶回荡,男孩向左跨出半步,“A,已出列。”
他缓缓抬头,露出那双碧色的眸子。
老板突然按住后颈,汪渊察觉异常,一把攥住他颤抖的手腕。
“怎么了?”汪渊的声音压得极低,拇指按在他突突跳动的动脉上。
老板愣了愣,摇头:“没事。”
刚刚那些……是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