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赶路是件辛苦的事,好在天公作美,王凝之一行人出发后,雪总算是停了。
穿过一片起伏的丘陵之后,大家沿着伊水继续北上。
虽说是冬季,但伊水并未冻结,浮冰顺着水流的方向飘动,不时发出撞击的声音。
众人走了几日,都没看到什么人烟,整个世界被一片白色笼罩,看久了难免让人生出绝望来。
所以王凝之走在队伍中间,不时给大家讲些小段子,大多是京城名士们的趣事,引得大家阵阵发笑。
那些高高在上的士族子弟,肯定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士兵们的笑料。
一段艰难而欢乐的跋涉之后,白色的洛阳城墙出现在了众人眼前,几缕炊烟格外醒目。
大伙一阵欢呼,终于到了。
洛阳城里也慢慢聚集了一些百姓,他们守着仅存的口粮,将废弃的门板劈了生火取暖,窝在家中艰难地过冬。
五百军士整齐地穿过废弃的洛阳城,一道道麻木的目光伴随着他们前行。
到了金墉城外,守城的军士从城楼上的垛口探出脑袋,大声喝道:“什么人?”
沈劲上前答话,“司州刺史府长史王凝之,还不速速通报。”
楼上的军士放下一只吊篮,同时喊话,“王长史,按规定需先查验敕牒。”
沈劲配合地将王凝之和自己地敕牒放进吊篮中。
又过了好一会,城门才慢慢打开,同时放下吊桥,一个身着裘衣的汉子快步跑了出来,“何午见过王长史。”
王凝之摆起了架子,“你是何人,戴太守怎么不来迎我?”
何午忙解释道:“在下太守府参军,府君正在衙中恭候。”
王凝之不客气地挥了挥袖子,“戴太守好大的架子,将我晾在雪地里,现在还等着我去拜见他吗?”
论官品,刺史府长史略低于太守,但王凝之的姓氏,远比他的官职有用。
冰天雪地里,何午的额头都要渗出汗了,“王长史勿怪,实在是北方最近不太平,所以府君才如此谨慎。”
王凝之哼了一声,“还不带路。”
说着与沈劲对视一眼,看样子戴施也探知了北方的异动。
何午人都哆嗦起来了,“王长史,这……这么多人一起进城,有……有些不合适。”
“怎么,怕我来抢这破城?”王凝之板着脸训斥。
“不,不敢,实在是城太小,住不下这么多人。”
沈劲一挥手,大部队后退几步,只剩十几人留在原地。
“这样行不行?”
何午擦了擦额头的汗,“可以可以,王长史这边请。”
这就是出身的区别,如果何午出身高门,哪怕官职低一点,也不用这么紧张,但他是流民帅出身,毫无根基,怎么敢得罪琅琊王家的人。
戴施不一样,他是有大功在身的,当年冉闵败亡后,他从冉家孤儿寡母的手中骗回了传国玉玺,让失传四十年的传国玉玺重新回到了司马家的手里。
当然,主要的功劳记在了他当时的领导谢尚头上。
王凝之进来的时候,厅中炭火烧得正旺。
戴施客气地施礼道:“王长史远来辛苦。”
身后的沈劲则被他直接无视了。
王凝之大喇喇地在火盆前蹲下,一边烘着手,一边发牢骚,“谁说不是,这一路,差点没把我冻死。”
戴施偷偷看了眼何午,何午摇摇头,比划了个手势。
“不知王长史冒雪前来,所为何事,莫不是刺史府有何指令?”戴施没得到有效信息,只得试探着问。
王凝之将两只手翻来覆去地烤了几回,“听说上党和平阳两处战事将起,不知戴太守是如何看的?”
戴施有些错愕,“胡人在河北用兵,我们眼下加强防备就是。”
王凝之站起身,直面戴施,“我觉得不然,唇亡齿寒的道理太守肯定明白,何况并州已经投降我朝,怎么能隔岸观火?”
“我并未收到朝廷和刺史府的公文。”戴施准确地找到了王凝之的漏洞。
王凝之镇定自若,“我已经上书朝廷,刺史府那边也派人送信去了,不过天寒路滑,还未收到回复,但军情紧急,所以直接过来面见太守。”
戴施快速思考一会,拒绝了王凝之的提议,“没有公文,恕我不能配合。”
出兵北上,有功是这位长史的,有过则是自己的,他何必冒这风险。
王凝之猜到他不会配合,直接灵魂提问,“鲜卑人迁都邺城,恐怕离南下不远了,戴太守愿意与洛阳共存亡吗?”
这话有些无礼,但戴施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
义正言辞地说愿意,那就是授人以柄,面前这位可是琅琊王家的后起之秀;说不愿意,那自己这太守之位算是当到头了。
王凝之并不为难他,帮着出了个主意,“戴太守不妨以协调防线为由去往许昌,我来负责洛阳的防务,如此一来,有功少不了太守一份,有过自然由我来扛。”
戴施看着这位贵公子,他的眼神中似乎有一股穿透力,轻易看透了自己心中所想。
不过还有个问题,“许昌会不会将我拒之门外?”
“不会,我都联系好了,不出意外的话,许昌还会派兵过来支援我。”
戴施仍有些犹豫,仅存的一点尊严不允许他快速答应下来。
不过沈劲有些不耐烦了,朝门外看了看,十几名军士快速靠近门口。
“我答应你。”
戴施没能抗住压力,选择了屈服。
王凝之本身就代表刺史府,身后还有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戴施没必要为了一座破败的洛阳城,同时得罪这几方势力。
不过他还是心有不甘地提了一个问题,“王长史为何这么做?”
王凝之没有回答他,转过来问沈劲,“你愿意与洛阳共存亡吗?”
“当然,人在城在!”沈劲斩钉截铁地高声答道。
“这就是原因。”
戴施不再挣扎,他虽然不懂这些人的想法,但他愿意尊重。
破败的洛阳城又不是什么香饽饽,他早就想走了,只是朝廷一直没派人来替他。
完成交接后,戴施稍显落寞地离场,令人意外的是,参军何午竟然留了下来。
沈劲一脸疑惑地看向他,“何参军还有事?”
“没有,我是洛阳人,也愿意与洛阳共存亡。”何午一扫方才的卑微,挺直腰板喊道。
王凝之笑了笑,“很好,那你留下,协助沈将军接手军队。”
有何午帮忙,这件事就更顺利了。
第二日,戴施带着几名亲信离开了金墉城,将这座小城和守城军士全部移交给了刺史府长史王凝之。
第一步,也是最简单的一步,算是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