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作为都城,其实是很简陋的。
很难想象,作为国都,外城的城墙只是一道竹篱笆,这也是王敦、苏峻叛乱时,只要能兵临城下,建康立马城破的原因。
王凝之不是第一次来建康,乌衣巷的王家老宅他小时候是住过的,北边是秦淮河,南边则是长干里,少时的桓温和殷浩在那一起玩过竹马。
眼下琅琊王氏在京城的话事人,是担任太常的王彪之。
来到京城,王凝之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拜会这位堂叔。
太常主管礼仪,位列九卿之首,清贵是有了,但并无实权,从这也可以看出琅琊王氏眼下的衰落。
高门还是高门,但早已不复当年“王与马共天下”时的盛况。
王彪之听完侄儿的陈述,当然站在自家人这边,表示会在司马昱前面替王羲之申辩,让王凝之在京中稍住几日,等他的好消息。
王凝之补充道:“王蓝田以职位压人,所以不管此事结果如何,父亲都不愿继续待在会稽内史的位置上。”
“不可冲动,”王彪之忙道:“若是主动请辞,不是正合了王怀祖的意。”
“我可劝不动父亲,”王凝之苦笑,然后道明来意:“叔父能否安排我觐见相王,当面为父亲鸣冤。”
王彪之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
看王凝之这态度,若是不答应,他肯定会自己去王府,到时候什么结果就难说了。
三吴之地是建康的后花园,会稽更是北方士族南下的首要选择,王、谢等诸多大族都在那里建有庄园。
这样的要地,若因一时之气就放弃,家族的损失太大了。
搞定了王彪之这边,王凝之也没闲着,第二日他又去拜见了御史中丞郗昙。
他是王羲之夫人郗璇的二弟,也就是王凝之的二舅,一向与王羲之交好。
外甥上门求助,而御史中丞干的就是监察百官的活,郗昙自然没有不管的理,当下就答应派人去会稽。
扬州查会稽,建康查扬州,看看谁清白。
接下来是担任吏部尚书的岳父大人谢奕,这个不求帮忙,但却是不得不见的。
当下的吏部尚书还远没到天官的地位,基本只负责低级官员的选拔。
还没等王凝之说明来意,谢奕便不客气道:“你不在家好好修道,跑我这来做什么?”
王凝之被当面阴阳,还不能争辩,躬身解释:“家父在会稽受到刺史府的刁难,我来京城讨要说法。”
说着将事情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
谢奕听完,怒气上来,一手掀翻身前的小几,喝道:“王怀祖能有今日,多亏昔日丞相的提拔,庸狗怎敢如此!”
丞相是王导,王述入仕的起点是王导将他选为中军属。
王凝之默默退到一边,摊上一个刚直的亲爹已经够难受了,这又来一个粗鲁的岳父,真的惨。
谢奕发泄一通,直接下令:“你可以回去了,王怀祖那里我来解决。”
王凝之忙将觐见司马昱的事说了,又道:“这事结束,我就回去。”
谢奕摆了摆手,“去吧,别一天天地就知道奉道。”
王凝之大声应了,退了出来。
两边的舞台都已搭好,王凝之总算松了口气,接下来就是等着会稽王司马昱的召见了。
司马昱与谢安同岁,时年三十六,是小皇帝的叔爷爷。
当今天子司马聃两岁继位,虽然已经在位十二年,但仍未到亲政的年纪,由太后褚蒜子临朝,会稽王司马昱辅政。
这是司马昱总理朝政的第十个年头,因为北方打成了一锅粥,无暇南顾,所以江南的局面还算安定,他面对的最大麻烦是长江上游的桓温。
他的解决方案是找个人出来代表朝廷和桓温抗衡,这个人得名气大,能力强,可以服众。
于是司马昱挑中了世人嘴里的当世卧龙,大名士殷浩。
从结果看,这个决定自然是烂透了,但在他的朋友圈里,殷浩已经是公认最厉害的那一个。
因为这个王爷混的,是清谈圈。
殷浩被贬后,桓温立即出兵北伐前秦,不过先胜后败,只是在灞上远远看了眼长安城,便无功而返。
司马昱因此松了口气,殷浩是不行,可换你桓温上,不还是不行。
大家正好过安生日子,都别折腾了。
不过这还没消停几天,王述和王羲之又闹起来了,这两人都是他对抗桓温的帮手,怎么就不能好好相处呢?
司马昱十分无奈,听了王彪之的建议,将王述和王凝之都召到府内协调。
王述不苟言笑,行完礼便端正地坐在榻上。
王凝之则是站在厅中,将王羲之这几年如何治理会稽,如何受百姓爱戴,和这次扬州刺史府的小吏如何吹毛求疵,百般刁难的事详细地讲了一遍。
司马昱是个好脾气,耐心听完,然后安抚道:“我自然是相信逸少的,想来是下面的小吏行事不周全,刺史府重新委派人手就是了。”
他习惯性地和稀泥,先把事情往小人物身上一推,然后也不让王述停止检察,双方都有台阶下。
但王述默不作声。
王彪之见冷场,忙跟着帮腔,“下面人做事没有分寸,想来怀祖是不知情的。”
王述还是沉默以对。
这事就是他授意的,而且没有要收手的意思。
司马昱和王彪之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头疼,王述的性格就是如此,严肃公正,很难沟通。
不然他和王羲之之间,也不会闹到今天这个程度。
两人是同年,一个琅琊王氏,一个太原王氏,出身相仿;少年丧父,由母亲养大,这个经历也一样。
最大的区别是王羲之少年成名,十三岁时,名士周顗便在宴会上将洛京名菜“牛心炙”的第一块割给了他,加上叔叔是丞相王导,他后面又被太尉郗鉴选为东床快婿,仕途更是顺风顺水;
王述则是直到三十出头,才告别门荫的闲差,出任宛陵县令,但此后上升极快,在王羲之之前就当上了会稽内史。
两人经常被世人拿来比较,领先了几十年的王羲之一直很有优越感,还多次在外人面前发表看轻王述的言论。
但两人的地位高下,在王述就任扬州刺史后迎来了反转。
一个明明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阿呆,却慢慢变得与自己齐名,甚至还跑到了自己前面,这令书圣十分难堪。
然后两人之间最大的冲突爆发了。
王述母亲去世后,安葬在了会稽,所以王述丁忧的两年多时间,也一直都呆在会稽。
但王羲之上任后,仅仅上门吊丧过一次,而且态度简慢。
这件事彻底惹怒了王述,两个本无矛盾的人从此变得势如水火。
王凝之自然知道这事是王羲之做得不地道,但那又能怎么办?难道要自己亲爹跟别人道歉?
这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王羲之怎么可能认错?他的处理办法前面已经提过了,就是硬刚,宁可不干,也绝不低头。
司马昱很无奈,他拿这两个姓王的真没办法,只能试探着问王述:“卿有何想法,不妨直言。”
王述这下回应了,“会稽的公事,在京城有何说的。”
一句话便宣告了谈判的破裂。
王彪之还打算再劝,在堂下站了许久的王凝之抢先拱手道:“既然如此,那便公事公办,哪怕三司会审,御前对峙,家父也定当奉陪。”
说完向司马昱行了一礼,退到王彪之身后。
两边都已表态,这场调解只能不了了之了。
回去的路上,王彪之批评道:“阿平你太冲动,事情本来不大,多劝劝指不定就缓和了,现在倒好,更加收不了场。”
王凝之则是振振有词,“阿耶的性子叔父是知道的,宁折不屈,我怎么能在王怀祖面前露怯。”
王彪之叹了口气,这一家都什么人,随便低个头就能海阔天空的事,非得拼个鱼死网破。
但这一切都和王凝之预想的一致,他来京城,就没想过能够大事化小。
要的就是闹大,不然远在荆州的桓温怎么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