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元年,王敦以讨伐刘隗的名义率军东进,吴兴豪族沈充募兵响应号召,任大都督。
两年后,王敦造反,沈充依旧追随,领兵北上,意图进犯建康。
但没过多久,王敦就病死了,于是朝廷派人劝沈充投诚。
不想沈充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表示“丈夫共事,始终不移,中道变心,便失信义”,最后战败,被自己的旧将拿去换了三千户的朝廷封赏。
可见不是人人都有他这样的信义。
沈劲正是沈充之子,本来按谋逆之罪,他也应当株连被杀的,不过他被乡人藏匿,捡了一条命。
长大后的沈劲立志雪耻,报效国家,重振家族,但他刑家之后,哪里能入得了仕途,所以一直蹉跎到了三十多岁。
王胡之任吴兴太守时,十分欣赏沈劲的气节,于是就任平北将军后,第一时间向朝廷上书,要求召沈劲入府。
沈劲见王凝之认出自己,顿感羞愧,转身便走。
王凝之上前拦下,笑道:“久闻沈世坚大名,今日总算得见,与我同饮几杯如何?”
沈劲一脸疑惑地看着这个突然变得自来熟的年轻人。
王凝之一拍脑门,“忘作介绍了,我是琅琊王凝之。”
见他一脸真诚,沈劲放下心中的疑惑,拱手道:“王叔平文武全才,我也是久仰大名。”
王凝之摆摆手,“可不敢当,京城人就爱夸大其词。”
说罢,拉着沈劲的手臂就往自家走去。
这可是在洛阳和慕容恪掰手腕的狠人,虽然最后输了,但以寡敌众,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军的情况下还坚守了两年。
到家之后,王凝之让人摆上酒菜,与沈劲共饮。
接连碰壁之后,遇上这个真正践行了死守洛阳的人,他心情极为畅快。
“世坚是几时到的建康?”
“接到朝廷诏令,我立即出发,年底便到了京城。”
“入京后还没见过平北吗?”
沈劲满饮一杯,有些局促,“正值新年,将军府上人来人往,我不方便上门打扰。”
他介意自己刑家的身份,所以在雪耻之前,总觉得在外人面前有些抬不起头。
王凝之坦诚相告,“我今日见到叔父,情况确实不太好,洛阳之行堪忧。”
沈劲闻言,情绪瞬间低落,接连喝了几杯,吐出一口酒气,长叹:“可惜我一腔热血,报国无门。”
王凝之心有戚戚,“谁说不是呢,浪费多少时间。”
两人相见恨晚,又聊起北伐大业来,如何蚕食中原,如何收复黄河以南,如何抵御氐人和鲜卑人的入侵……
越聊越是投机,越聊越觉兴奋,直到暮色降临,这才依依惜别。
谢道韫见到一身酒气的王凝之,有些奇怪,“这是遇上谁了,你平日可不怎么饮酒。”
王凝之没坐稳,从榻上滑落,索性就背靠着塌瘫坐在地上,“吴兴沈世坚,他真是个厉害人物,我佩服之至。”
谢道韫想了想,“吴兴沈氏不是三十年前就没了吗?”
“可叹之处就在于此,他正是沈充之子,所以有心报国,一身才华,却无从施展。”
谢道韫笑道:“原来你是感同身受,这才喝多了。”
见妻子取笑自己,王凝之伸手拉过她,让她在榻上坐下,自己则将脑袋靠在她的腿上。
“若人人都似沈世坚,何愁中原不复,我是真想和他一起到江北去。”
谢道韫不习惯这种亲昵,正有些羞涩,听他这么说,定了定神,问道:“你不打算回荆州了?”
“回去也无事可做,虚度了大好光阴。”
桓温接下来的目标是进一步控制朝廷,所以短期内不会再次北伐。
“你不是一直看好大将军的,怎么这么快就放弃?”
王凝之的脑袋轻轻蹭了蹭,“不是放弃,而是暂时失去目标,我虽然支持他,但也不想参与他和朝廷的明争暗斗,尤其他的目标还是谢家的豫州。”
谢道韫用手托住他的脑袋,娇嗔道:“好好说话,别乱动。”
“不说了,让我先眯会。”
“到榻上去睡。”
“不要,就这样。”
……
第二日,噩耗传来,西中郎将、平北将军、司州刺史王胡之因病去世。
王凝之听到这个消息,不仅为叔父难过,也为沈劲难过,有些时候你不得不感慨命运真是会捉弄人。
刚给人一点希望,转眼又夺走了。
叔父离世,王凝之自然留了下来。
平北将军都没了,沈劲这个平北将军府参军也就不复存在,他打算返回吴兴。
王凝之劝下了他,让他再观望一阵,看看朝廷接下来的安排。
若是安排了新的人选去洛阳,到时候还可以看看能不能运作下。
可惜直到王胡之的丧礼结束,时间来到三月,朝廷仍旧毫无反应。
洛阳,就那么被人遗忘了。
王羲之自从负责土断之事后,一直忙于各地的清查工作,不过进展比预期要慢。
藏匿流民的,大多是皇族和世家,王羲之就算再铁面无情,也只能对一些次等家族下手,面对一帮故交和姻亲的遮遮掩掩,他实在有心无力。
王凝之本想找父亲帮忙,看看能不能把沈劲安排到江北去做个太守之类的,那里不是肥缺,想来没人会介意。
但王羲之自己都在头疼,根本不想管儿子这些破事。
不过王凝之自有办法,笑道:“我若是为阿耶解决了问题,阿耶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先说说你的法子。”
“不能说,但肯定管用,阿耶要是答应,我这就行动起来。”
王羲之想到儿子坏主意多,有些犹豫,“你不会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吧?”
“怎么会,土断乃是国家大事,我怎么会儿戏。”
于是父子俩讨价还价之后,愉快地达成了交易。
王凝之负责推动进入死胡同的土断,王羲之则想办法将沈劲安置到江北。
当天,王凝之便写了一封信差人快马送到了江陵去。
这事王羲之办不了,是因为那些世家大族都是滚刀肉,可对于桓温来说,那都不是事。
几天之后,荆州的回信就来了,桓温让王凝之挑个典型。
同时,桓温上书朝廷,言辞锋利,表示土断已施行一年,效果却不甚理想,都是因为有人心存侥幸,辜负国恩。
王凝之在一众待宰羔羊里选中了宗室,彭城王司马玄。
桓温得到消息,再次上表,要求将司马玄下狱问罪。
司马昱不敢得罪桓温,便将司马玄召回京城关了几日,然后对外公布,彭城王藏匿流民五户,已经认罪受罚。
这招杀鸡儆猴,鸡只受了点皮外伤,可猴子们还是怕了,毕竟他们不姓司马,而在这件事情上,司马家和桓温的利益是一致的。
所以各大世家再不情愿,也只能配合着交出藏匿的流民。
当然,指望这帮人全数上交肯定是不可能了,但只要土断政策一直施行下去,藏匿之人总会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