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二年的春节,鲁阳县城时隔多年,终于有了点喜庆的氛围。
县衙外的主街道上,杂耍班子正卖力地表演,笼着手围观的百姓发出一阵阵喝彩;冒雪赶来的小商贩正在沿街叫卖一些喜庆的小玩意,惹得一群孩子追着他跑。
沈劲带着一小队士兵从城外赶回,马不停蹄地直奔县衙。
街上的百姓看到他们,都是一阵欢呼,沈劲压下心事,跳下马来,笑着和大家寒暄。
“沈将军辛苦了,这么冷还外出巡视。”
“我生在南方,少见这样的天气,正好出去看看风景。”
“这场雪下得好,地里的麦子肯定能有个好收成。”
“是啊,等到那时,大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
一直聊到县衙门口,沈劲拱拱手,“我还得去跟长史汇报,大家再转转。”
百姓们这才一哄而散。
进入县衙后,节日的喜庆顿时消失,一片压抑的安静。
王凝之缠着孝巾,正坐在廊下看雪。
建康刚刚传来消息,一直在会稽养病的长兄王玄之,在年前去世了,年仅三十。
王凝之已经给父亲回信,表示交代完这边的事,他就会赶回去。
看到沈劲快步进门,却站在不远处踌躇不前,王凝之知道不是好消息,摇了摇头,起身问道:“说吧,什么事?”
“北方传回消息,氐秦要对张平动手,先锋已经出发,大军预计二月到达。”
“别吞吞吐吐的,还有什么一口气说完。”
“上党的冯鸯倒向氐秦,鲜卑人也在准备讨伐。”
王凝之揉了揉眉头,没有说话。
北方在一通混战之后,拥兵自立的军阀不在少数,但大浪淘沙,眼下的情况逐渐明朗起来,燕、秦、晋在神州成鼎足之势,占据一两个郡的墙头草已经没有生存空间了。
像张平和冯鸯这样的,投一家叛一家,就算想做四姓家奴,也找不到主人了。
两人占据的平阳郡(今山西省临汾市)和上党郡(今山西东南部)都在黄河以北,位于太行山和吕梁山的包围之中,这也是他们能苟活到今日的原因。
沈劲见他不吱声,低声发表自己的看法,“依我看,秦、燕并未有大举南下的意图,这次出兵,应该只是为了清除叛逆。”
“话虽如此,但与这两个山大王做邻居,可比直面胡人要好得多。”王凝之没有他那么乐观,“尤其是张平,名义上归顺我朝,若弃之不顾,就是在胡人面前露怯。”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缺少发展时间,聚拢流民和形成战力,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看到成果的。
沈劲明白王凝之说的,但他手下就一千多人,就算想去北边呼应下,也不够看的。
还有一个问题,与洛阳隔河相望的野王(今河南沁阳),还盘踞着反复无常的吕护,他目前是前燕的宁南将军。
晋军想要北上,还要防备他的偷袭。
王凝之对着院中的雪人发了会呆,坏消息接踵而至,这个时候自己如何能离开?
“不走了,我先去洛阳,看看能不能说服戴太守配合我。”
洛阳还有两千人,不行再找豫州的岳父借点,壮壮声势、拖拖时间应该是够了,秦燕两国只是讨伐两郡,也不会出动太多人。
沈劲指了指他戴着的白巾,“这样会引发非议,对叔平的声誉不利。”
“顾不得了,来回会稽一趟耗时太久,阿兄在天之灵,会理解我的。”
沈劲还要再劝,王凝之已经起身往后宅去了。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冬日难得一见的阳光褪去,又在酝酿一场新的风雪。
王凝之在窗前燃起小火炉,壶里煮着茶,清香四溢,他小心地撇去浮沫,洒在窗外的雪地上,坑坑点点。
谢道韫循着茶香,从廊下过来,“怎么今日有兴致煮茶?”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谢道韫叹了口气,“诗不错,茶也不错,但饮完这杯,我就该回建康了吧?”
王凝之学着她叹道:“有位聪明的夫人也不错,就是容易煞风景。”
两人隔着窗相对而笑。
“明日我就启程前往洛阳,说服戴太守出兵。”
“就你自己去吗?”
“沈世坚和我一起,鲁阳这边暂时交给刘县令和李寿。”
“那我留下,你们都离开,城里的百姓怎么想?”
“我们是北上,又不是南逃,他们有什么不放心的。”
谢道韫分析得头头是道,“北面的消息是瞒不住的,流民如同惊弓之鸟,你们一离开,谁知道还会不会回来,只有我在,大家才能安心。”
王凝之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行,当初带你来的时候就约定好了,这事得听我的,让你走就得走。”
谢道韫背过身,看着空中开始飘落的雪花,“要走一起走。”
王凝之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扳过来面对自己,“不要耍脾气,战事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这里未必安全。”
“若这里都不安全,那你北上不是更危险?”谢道韫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这是我选的路,但你不能和我一起冒险。”
“夫妻本是一体,你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吗?”
王凝之沉默了。
若是再给他几年时间,他当然有信心,但眼下,每一步都很难。
洛阳的戴施未必听他的,野王的吕护未必配合,平阳的张平和上党的冯鸯未必有一战之力,自己的介入未必能保住当下脆弱的平衡。
一切都是未知,唯一确定的是,如果操作得当,自己将得到宝贵的发展时间。
“我一向说不过你,那就听你的,我出去找帮手,你留下看家。”王凝之无奈地放弃了劝说。
谢道韫笑眼盈盈地举起茶杯,“等你回来。”
“好。”
大雪下了一整晚,王凝之几乎没怎么睡,一连写了好几封信,每一封都字斟句酌地考虑了许久,分别送往建康、历阳、襄阳、江陵。
他并不想做孤胆英雄,但这几方里谁能给他提供帮助,也是未知之数。
到了第二天早上,雪终于停了,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乌云,在一片白茫茫中点缀了一抹金色。
刘桃棒站在城楼上,看着王凝之和沈劲带着五百军士踏雪北上,耳边还残留着王凝之临行前的嘱托:“若是我此行失败,有敌军渡河,你带着夫人即刻南下,绑也要将她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