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上安静下来。
不远处的大江上,桓温带来的数十艘战船停泊在码头,甲板上士兵手里的武器清晰可见,江水拍打着船舷,飞珠溅玉。
隔岸向东看去,那里是京口,庾希正在聚众反抗;而向西看去,那里是建康,一步之遥的建康。
桓温的视线一直往南,那里是建康的后花园、三吴之地,曾经的山越蛮夷之所,如今已被南渡的北方士族和原来的东吴士族瓜分殆尽。
如果他能入主建康,下一步就该收拾这帮人了。
他要厘清土地,安置流民;
他要恢复旧制,大兴教育;
他要辟举寒门,任贤使能;
他要整顿吏治,裁撤冗员……
桓温想了很多,最后化为一声轻叹。
王凝之知道自己赌赢了,桓温已经提前选择了放弃。
但看着身前这位须发花白的老人,王凝之心中并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
桓温的功败垂成,对于他是一种警示。
王凝之正想着,桓温出言打断了他的遐想,“我可以放过你,但庾希不行。”
不杀庾希,等于是否定了桓温行废立的合理性。
桓温可以接受自己无法入主建康,但不代表他愿意承认自己是个乱臣贼子。
王凝之劝道:“庾家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当年桓公和庾征西约定一起平定天下,他也算是公的伯乐,就给庾家多留下点血脉吧。”
庾征西是庾翼,庾希的叔父,桓温之前的荆州刺史,两人私交甚好,庾翼曾向当时的天子成帝举荐桓温,表示桓温有英雄之才,应该委派以中兴晋室的重任,不可以用寻常的皇家女婿来看待。
桓温念及往事,略显踌躇,但还是摇头道:“不行,他如此大张旗鼓地反我,我留他不得。”
王凝之想了想,用商量的语气说道:“不如将此事交给我来处理,我会劝庾希开城投降,然后让他上书请罪,饶他一条命就行。”
桓温回头看了王凝之一眼,“妇人之仁,你是怎么走到今日的。”
王凝之倒也坦率,“我答应保他一条命,不想食言,这事算我欠桓公的,但我一定处理好。”
桓温选择放弃后,心情也轻松起来,笑道:“那叔平打算怎么补偿我?”
王凝之正色道:“桓公于晋室之功,堪比殷之伊尹,周之姬旦,汉之霍光,我会上书朝廷,要求为桓公封王。”
桓温咦了一声,“本朝有制,非司马氏不能封王,叔平不知道吗?”
“桓公的功劳,足以越过这一条,”王凝之笑道:“朝廷给桓公封王,庾希带来的那点小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桓温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叔平好手段。”
王凝之这么做,看似是在为桓温吆喝,但异姓封王的先例一开,进一步打压了司马家的权威,虽然司马家也没剩下多少就是了。
“不敢当,”王凝之谦虚道:“我会处理好这几件事,再返回洛阳。”
桓温想起一事,“朱序不错的,让他去青州,可以帮得上你。”
“好,”王凝之果断回道:“但我要拿回都督青州的差事,不然伐燕没法进行。”
这是应有之义,总要先确定上下级,才能一起出兵,不然大家平级,都是刺史,各自领军,这仗没法打。
桓温笑道:“这事我不管,你自己入京去办吧。”
王凝之点头答应。
桓温一拊掌,“那我回姑孰了,你尽快解决这些事。”
王凝之躬身道:“桓公放心,我这就遣人前往京口,说服庾希后,便进京解决后患。”
桓温点点头,下楼去了。
王凝之一直将他送到码头上,然后看着他登船。
桓温在踏上跳板时,问了最后一句,“你真的会做得比我好吗?”
王凝之拱手,“桓公不妨拭目以待,看我是否说到做到。”
桓温摇摇头走了,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说桓家以后会怎么样。
他可以是霍光,但桓家不能是霍家,他也不会让身居高位的兄弟子侄主动让出位置来。
王珣见二人神色,知道已经谈妥,这才低声和王凝之说道:“这招险棋,叔平你赢了。”
王凝之摇头,“审时度势而已,再正常不过的选择,真正的麻烦还在后面。”
王珣知道他指的是庞大的桓氏家族,一旦桓温不在,这艘大船开向哪里还尚未可知。
两人拱手告别,王凝之目送这支船队原路返回。
刘桃棒和刘袭等人这才靠近,问道:“成了吗?”
王凝之点点头,“基本算成了,但还需要收个尾。”
他先吩咐刘桃棒,“你回彭城通知我舅父,表示大司马已经撤回姑孰,我承诺的事情已经做到。”
“然后你再去找卢竦,告诉他我已查清,许龙自作主张,阴谋煽动海西公复位,死有余辜,看看他怎么反应。”
他接着吩咐刘袭,“你去一趟京口,让庾希开城投降,说我已经和大司马和谈,保下他一条命。”
两人领命而去,王凝之留在江都等消息。
但不过半日,刘袭便折返,带回一条让王凝之无语的消息,“庾希拒绝开城投降。”
可能是觉得投降后,就算不死,这辈子也完了,所以庾希趁现在手上有城有兵,居然选择了负隅顽抗。
王凝之摇摇头,真是愚不可及,庾家破落至此,还真不是没有道理。
“京口城中,你有没有相熟的,去把这个蠢货给我抓出来。”
刘袭笑道:“就等着使君这句话,东海人何谦,与我们兄弟是军中旧识,这几年一直跟在庾希身边,使君给我点人马,我保证将庾希擒来。”
徐州兵多出自京口,因为这里是当年流民南下的主要聚集地。
王凝之问道:“你阿兄现在在哪?”
“我阿兄远在下邳,恐怕赶不及,”刘袭回道:“听说先前弃城逃走的卞耽正在筹集队伍,准备杀回京口,我若是去晚了,只怕庾希被他拿了去。”
“又不是什么香饽饽,还值得抢,”王凝之笑道:“那便这样,你去找县令,传我的命令,借城中守军一用,我现在写信与舅父解释,一会与你同去。”
刘袭高声应下,急不可耐地去了。
他是从京口走出的,自然抵御不了率军杀回京口的诱惑,这何尝不是一种衣锦还乡?
王凝之对部下的这点小心思洞若观火,并不觉得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