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寒意尚未褪去,东山的春天早已到来。
谢安悠闲地躺在别墅的廊下,欣赏着春意渐浓的庭院。
院中流水潺潺,曲折的青石小径上苔痕犹在,墙角的一株老梅树,虽已过了盛开的时节,但零星仍有几朵白梅挂在树梢,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数名歌伎在两侧的廊下合奏,几名舞伎在亭中翩翩起舞,正是舞曲《前溪》。
此曲是沈劲之父沈充所作,在吴地广为流传。
谢玄匆匆赶至,见歌舞渐入佳境,他不忍打断,制止了想要上前通报的管事,驻足于院门处欣赏。
一曲终了,余音环绕,谢安的叹息声清晰可闻。
谢玄这才踏步而入,笑道:“叔父过的这般神仙日子,怎么还叹气?”
谢安看了看许久未见的侄儿,没有回答,反问道:“怎么有空来我这?你才接手了扬州,琐碎事想必不少。”
“那些事,何须我亲自料理,”谢玄说着,走到谢安身侧坐下,叹道:“再说叔父肯定知道,这扬州之地,太平不了多久。”
谢安笑道:“那可不关我事,在收到司徒的任命诏书后,我已经在加紧准备出海了。”
“真是神仙日子,”谢玄再次感慨道:“我也想与叔父同去,省得在这尘世中打滚。”
谢安见侄儿有些消沉,好奇道:“怎么了这是?”
谢玄挥手遣散了歌伎和舞伎,说道:“我才回建康,便收到各家的拜帖,勉强见了几家,都是些祝贺我的,言语间十分欣喜,全然不知我来扬州的用意。”
“那帮人鼠目寸光,以为王叔平这是派你来安抚江东的,”谢安笑道:“大家都觉得好日子可以继续过,自然高兴了。”
谢玄苦笑一声,“这话倒也不错,我确实是来安抚的,不过是在清理之后的安抚。”
他没到建康几日,一边是各大世家对他到来的欢天喜地,一边却是王凝之下旨清查各地人口田亩的诏令。
虽说改朝之后,彻查土地人口是常态,但谢玄还是从中感觉到一股寒意。
谢安问道:“他让你南下时,没交代什么吗?”
“陛下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说他会召五叔父回洛阳,收回豫州,”谢玄答道:“而我当时什么都没说。”
谢安沉默一阵,“陛下……他到底要做到哪一步,才会收手?”
在谢安看来,经历了一次次打压和杀戮,世家早已向王凝之臣服,没了兵权和家族传承的领地后,世家也失去了左右朝局的能力,为了新朝的安稳,王凝之该收手了才是。
谢玄眯了眯眼,看向枝头的梅花,长叹一声,“也许没有收手的时候,永远有一柄利刃悬在世家的头顶,除非世家不复存在。”
谢安若有所思,问道:“那你说他会怎么对谢家?”
“谢家不会有事,但五叔父估计还得再栽一跟头,”谢玄无奈道:“洛阳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我都逃之不及。”
谢安大笑道:“扬州不也一样,不然你也不会如此发愁了。”
谢玄摇了摇头,眨眨眼,流露出一丝狡黠,“陛下让我回建康休养的,从明日起,我就在这庄子里静心调理,闭门谢客。”
谢安则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我过两日就出海去的,你爱待这就待着吧。”
叔侄二人不想掺和到王凝之和江东世家的拉扯之中,各自想好了逃避之道。
但谢玄还是嫩了点,无奈道:“我不如叔父洒脱,建康还是得回的。”
谢安点点头,谢家总得有人撑场面不是,宽慰道:“陛下既然没和你交代什么,你就当不知道,查出什么是什么,那帮人找你,你就称病谢客。”
关于这个事,他们其实冤枉王凝之了,彻查土地人口,本是新朝常例,只是谢家叔侄知道三吴之地的土地兼并和人口隐匿问题严重,这才觉得王凝之是针对性地将谢玄安排过来。
谢玄应道:“我这边叔父不用担心,只是叔父离开前,要先将谢家庄园的问题解决掉。”
马无夜草不肥,哪个高门不多占田产,不广蓄家奴,只是程度不一样罢了。
谢安笑道:“我现在可是司徒,谢家现在的田产,在规定之内。”
大周建立后,王凝之延续了先前的土地政策,朝廷官员按品级占有土地,以谢家目前多人占据高位的情况,会稽的庄园没有超出限度。
“那便好,”谢玄稍觉安心,叹道:“希望这一次,那帮人能聪明一点,免得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谢安打了个呵欠,“有什么好为难的,我出我的海,你养你的伤,自寻死路的人,我们也拦不住。”
谢玄想起一事,长叹道:“当年高平陵之后,曹爽罢兵,曾言‘我不失作富家翁’,今日陛下步步紧逼,江东世家想就此做富家翁,也同样不可能,只是下场不会像曹爽那般凄惨罢了。”
谢安表示同意,提醒道:“我会去信让石奴尽早抽身,离开洛阳,你在建康得注意安全,防止那些人铤而走险。”
谢玄冷哼一声,显露出多年征战沙场的血性来,“陛下没想要他们的命,可他们若是不配合,那就是想家族除名了。”
朝廷北迁之后,原来的禁军统领刘轨留了下来,带领部分麾下将士转为扬州军。
这是王凝之的安排,哪怕是谢玄,也不能在州刺史的任上,军政一把抓。
谢安的提醒,明显是看破了这一点,担心谢玄手里没有兵权,会遇上不可测之事。
谢玄则没有正面回答,因为以他的身份,真想要调动州军,刘轨是不敢说不的。
至于合不合规矩,那是王凝之说了算的,谢玄甚至想主动犯点错,从宦海里脱身。
叔侄俩彻夜长谈,一致认为王凝之太急了。
统一天下、清查土地人口、解决胡汉矛盾、打压世家、提拔寒门、文武分职、三省六部……
这么多的事,眼下才新朝初建,王凝之便急不可耐地一一提上日程。
在谢家叔侄看来,这样大动干戈,肯定是要出问题的。
最危险的地方,当然是前朝旧都,扬州建康。